三、等待 过了两天,当这场大雪停止降落, 我就接受了一桩新的工作。 组织上为了照顾幼小的婴孩, 把我调进了出油印小报的报社。 我以一种异乎寻常的狂热, 迎接这不熟悉的有趣的生活。 修改稿件、刻钢版、印刷, 我既不感到忙碌,也不觉得烦琐。 这时的解放区正处于危险中, 我们的城市一个个被匪军占领。 当这些消息从耳机上传来,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般疼痛。 我并没有因此联想到我的亲人, 但这些土地跟我血肉不可分。 暂时的失败也没有使我绝望, 但我越来越懂得受难者的心。 假如,哪个女人失去了丈夫, 假如,哪个孩子失去了父母, 我会说:“不要难过,勇敢地活下去吧!” 但他们的创伤怎么会轻易平复? 我们应当全心全意地工作, 此外再也没有别的道路。 最刻板的工作都是有趣的, 严重的疲劳正是最大的幸福。 这时“新华社”发来的动人的社论, 每一次都先使这小编辑部振奋。 社论中的太阳般火热的语言, 总是暖烘烘地照耀着人们的身心。 我们手制的这张不漂亮的报纸, 寄托着万千人民的深情厚谊; 通讯站有时传递晚了一天, 热心的读者就感到难耐的焦急。 当我们犯了一点技术性的错误, 常有几十封鸡毛信飞传到编辑部。 而严厉的批评也并不使我们沮丧, 我们感受到人民的关怀和督促。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应当满足, 紧张地工作着,一分钟也不虚度; 晚上,回到家就给房东念报纸, 照抚着孩子,尽着母亲的义务…… ……啊,我们延安撤退的消息, 却一下子打乱了我生活的秩序; 有整整的两个夜里不能睡眠, 整整两个白天不思饮食。 我不间断地思索又思索, 战争的形势火烈地煎熬着我。 我并没有失去胜利的信心, 但我们已面临着更严峻的时刻。 在第三个又愤激、又乏困的晚上, 我老早地回到我的住室里。 没有跟陪伴我的姑娘说一句话, 和衣躺在孩子身旁就昏昏睡去。 于是,在延安的一个山沟口外, 忽然看见他从对面向我走来。 我飞鸟似地朝着他扑过去, 他并不显得快乐,反而有些骇怪。 他把我拉到通往延河的小路, 在草丛中,我们面对面地站住。 他伏在我的耳边低声说: “你为什么还不走哇!真糊涂!” 我一下子悟到延安已经失陷, 而我到这里究竟有什么事要办? 啊,是他在这里做地下工作, 我偷偷跑来把他看上一看。 他更生气了,瞪大眼睛把我申斥: “你干吗误了工作,丢了孩子! 难道只为跟我见上这一面? 延安很快会光复,你何必性急!” 我气得哭了,心中充满了委屈, 我心想:这里的斗争也要有人坚持, 而且你为什么不替我想一想: 我过了多少怅惘的期待的日子? 他又说话了,态度好像特别严厉: “你快回去,而且把我忘记! 不要老是这样哭呀哭的, 延安不光复,我反正不见你!” 说完,他转过身扬长走去…… 而我还在哭,几乎喘不过来气。 当姑娘摇着我的头把我叫醒, 泪水已经把作枕头的衣包濡湿。 醒来时是一个令人战栗的瞬问, 我的肺腑都好像打着寒颤。 绵延几个月的平静被粉碎了, 短短的一夜集中了几个月的悲酸。 我也责备自己:你为什么这样脆弱? 一个城镇的得失并不那么重要。 只要我们有生力量还在发展, 整个中国都会冰化雪消。 但是,胜利的日子好像还很远, 我已经耐不住这悠长的时间。 我的人哪,战争一天不结束, 一天也回不到我的身边。 俗话说得好──“夜长梦多”, 这悠长的岁月他又怎样度过? 太阳天天升起,天天下降, 这之间谁知他会碰上什么差错! 他在做地下工作吗?谁知道! 也许他还被关在敌人的囚牢。 那非人的残忍的刑罚, 怎会不把他的健康消耗? 这一切当然也还是难以预料, 而我的信念怎样也不该动摇。 可是,为了索取最低限度的安慰, 我实在是从所未有地焦躁。 这以后的几天是最危险的时刻, 我几乎在绝望的深渊中沉没。 我的人啊,你究竟在哪儿? 难道你的存在像梦一样不可捉摸! 然而这时,我们报社的党组织, 我们所有的年青的编辑同志, 他们都比我镇定和沉着, 在不疲倦地追寻着更多的消息。 啊,党中央并没有离开陕北地区, 毛主席在坚强地掌握着战局! 是的,这就是一支最伟大的力量, 确定地会把失败转为最后的胜利。 想着这个神圣的艰巨的战争, 我的神志终于恢复了清醒: 为了亿万人的解放事业, 个人的悲欢又何足轻重! 啊,即使是个人的遭遇, 又怎能不跟整个战争相联系? 我的人哪,只有胜利的时候, 我才能发现你的踪迹。 是的,我能够把他暂时地忘记, 怀想、担惊,又有什么真实的意义! 那千千万万的战斗着的人民, 谁没有自己的独特的心事? 这是战争啊,不会没有死别和生离, 而我所见到的面孔却都那么坚毅。 不是他们失去了苦痛的感觉, 是他们懂得:一切幸福取决于胜利。 如同雷雨过后露出万里晴空, 我的心又重新呈现一片平静。 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几岁, 连平常的举止都好像比从前持重。 度过这又一次的内心的风波, 我又重新思考了许多许多。 为了争取那个欢欣的日子, 我该怎样不疲倦地工作?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 战争的形势一天比一天好。 我们的这张小小的报纸上, 每天都有一个令人雀跃的头条。 胜利照亮了每一张疲倦的脸, 但对于我又是一种重大的考验。 每当我贪婪地看着抄好的消息, 他的影子就在那上边出现。 战争中的每一个大小胜利, 缩短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 我的欢乐的感情难以形容, 而焦躁的心绪也不可抑制。 我总是用最大的理智, 控制住这种不平静的心绪。 无论在报社里还是在家中, 从不愿单独地度过一小时。 偏偏闯进来一种奇异的时刻, 细雨和鸦声送来阵阵的寂寞。 这时,我往往不敢向天边寻觅, 那里仿佛跟我的心一样的空漠。 谁知道在哪一片云彩的底下, 漫走着一个遥望天边的他? 如果他在那里向我招手致意, 我又怎样给他以回答? 喧闹的白天短暂而又充实, 夜晚就显得太长而又无限空虚。 但我一点也不怕那戏剧似的梦, 只是醒来的瞬间才使我畏惧。 当我走在村外的车路上, 我总希望跟他突然相逢。 离远看,很多行人的神态都相似, 走近来,个个都变得这样陌生。 当解放军走过我的面前, 我总要把每一张面孔看遍。 而每一张面孔都跟他相像, 却没有一张是他实在的容颜。 当有些男同志调往前方, 我总想请他们给我带封信。 但我鼓起勇气张开了口, 又说不出哪里有我的收信人。 回来吧,亲爱的,亲爱的, 我在用我的全心等待着你。 等待着那么一个早晨或晚上, 你突然亲昵地呼唤起我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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