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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中之邂逅

    幻中之邂逅

    太阳落了,责任闭了眼睛,
    屋里朦胧的黑暗凄酸的寂静,
    钩动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感情,
    ——快乐和悲哀之间底黄昏。

    仿佛一簇白云,蒙蒙漠漠,
    拥着一只素氅朱冠的仙鹤——
    在方才淌进的月光里浸着,
    那娉婷的模样就是她么?

    我们都还没吐出一丝儿声响;
    我刚才无心地碰着她的衣裳,
    许多的秘密,便同奔川一样,
    从这摩触中不歇地冲洄来往。

    忽地里我想要问她到底是谁,
    抬起头来……月在哪里?人在哪里?
    从此狰狞的黑暗,咆哮的静寂,
    便扰得我辗转空床,通夜无睡。


      《幻中之邂逅》写的是青春期所萌发的爱情幻想,这幻想是甜蜜的,又是隐蔽的,因其甜蜜,才有必要隐蔽起来,又因为隐蔽的作用而愈发甜蜜了。诗歌把这两个微妙的东西传达了出来,颇耐人寻味。

      这首诗作于闻一多就学于清华学校之时。他勤于学业,严于律己,尤其对一些学友中盛行的享乐主义生活方式甚为反感,那些青年学子中常见的爱情风波、桃色事件都与这位典型的“东方老憨”无缘。但是,作为二十来岁的青年人,毕竟有他不容忽视的生理、心理特征。有趣的问题在于:那难以克制的情感冲动在一位总是尽力克制的传统中国人身上又有怎样的曲折表现呢?当然,青春的感情需要是重要的,但这种需要又常常通过一些区别于他人的特殊方式来表现,他可能在不知不觉中会特别珍惜那些短暂的松驰机会(如梦),他很可能会利用这些宝贵的机会自我满足、自我释放;此外,理性意义上的克制压抑也使得他的这些内在的情绪能量逐渐的堆积进来,并逐渐对人的行为方式产生特殊的影响,于是,他也很可能在一些人际交往的细节上变得特别的敏感、特别的富有想象力,也特别的感情丰富。这些“老憨”特色我们也可以用所谓的“甜蜜”与“隐蔽”的关系来概括:“老憨”并非没有情感,理智的压制倒使得他幻想中的情感变得格外的甜蜜,格外值得珍惜。理智的压制作用促使他不时对“甜蜜”加以掩饰和遮蔽,就这样,甜蜜与隐蔽在他的内心深处展开了永不休止的搏斗。

      《幻中之邂逅》生动地传达了这一些心理特征。

      诗从“太阳落了”着笔,这当然不是偶然的起兴,“太阳落了”正是“幻中之邂逅”的必要条件。太阳落了,夜的大幕渐渐降落到为现实秩序所网结起来的人生世界上。道义、责任、理性,甚至还包括对文化继承的那份痴迷与勤奋,那种出自书香门第的社会形象,都统统被裹进了无颜色无等级无优劣的混沌的夜幕之中。夜吞噬、消化了一切,人剩下的是更接近本真状态的“我”,是荡漾着自然情感的“我”,是重新从自身的情感需要出发来进行人生选择的“我”,总而言之,这就是人生中最好的松驰时刻。于是,就在清华学校里 的喧闹结束以后,在一间静悄悄的学生宿舍里,从理性的束缚中暂时解脱出来的闻一多释放出了青春期的感情。

      “屋里朦胧的黑暗凄酸的寂静”,中心在于“凄酸”,“黑暗”中断了他不知疲倦的社会活动,“寂静”让他体验着与世界的隔绝。在笼盖四野的哑默无声的寅夜,形只影单的凄凉感油然而生。是啊,他毕竟来自那么一个温暖和睦的大家庭,被抛落到遥远的北国,初涉人生的辛酸是他人所难以体会的;他毕竟又有着那样独特的个性内涵与人生理想,曲高和寡,这也是必然的社会现象。

      从某种意义上说,“凄酸”是闻一多作为现代诗人在传统化的生存环境中的主要人生体验。就在那勤苦奋勉、孜孜不倦的白日,何尝又不是时时感受着喧闹中的冷落,成功背后的伤疼。不过,这白日里的凄酸与夜深人静时的凄酸还是不大相同的。白日的人是社会的人、集团的人、理性的人、意识的人,他的凄凉辛酸更带有社会性、历史感和理性思辨的意义;夜半的人则是个体的人、情感的人、非理性的人、无意识的人,他的感受属于个体的情感需要。本真状态的闻一多何尝没有过软弱的时刻,何尝不需要异性伴侣的抚慰,只是,在意识的压迫下,对异性的情感需要也变得依稀淡薄、“若有若无”起来。当这一青春期的情感被刚刚激发出来的时候,诗人甚至还不知所措,一时难以表达对它的真切感受,是因幻想的甜蜜性而快乐?还是因甜蜜的幻想性而悲哀呢?诗人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这就真是“快乐和悲哀之间底黄昏”吧,黄昏的绚烂常常令人陶醉,给人美的享受,但黄昏却又是极其短暂的,黄昏过后,带给人的是漫长黑夜,是令人沮丧和悲哀的“暗无天日”。

      无论怎么说,幻觉中的爱情还是款款而来了,“蒙蒙漠漠”之中,一团圣洁的白云飘然降临,银色的月光浸泡着素氅朱冠的仙鹤,它娉婷玉立,婀娜多姿……不言而喻,这就是闻一多梦想的异性的化身,诗人并没有立即构想出一位活生生的异性而是采取了这种“梦”的象征形式,自然也属于弗洛依德所分析的“自我压抑”的变形结果。接下来,随着诗人意识的进一步撤除,潜意识的因素又得到了更广泛的涌现,“那娉婷的模样就是他么?”这里,通过与仙鹤意象的叠化,异性的形象已经完整地浮现了出来。“他”何许人也?我们不便作更多的臆断,但显然就是闻一多生活中的一个什么人,他们平素里无缘相近或者因为某些原因而不能相近,于是,“他”(她)的娉婷就只能出现在这半醒半梦之间了。

      紧接着,诗人陷入了他的爱情幻境之中:“我们”默默不语,正襟危坐,绝无亲狎不洁的念头,偶然的一次衣角相碰便在彼此的心中激荡起汹涌的情感浪潮,于是,“我们”的心灵便在这个时刻开始了无声的交流,进入到世间少有的和谐状态。在当代读者看来,这样的爱情方式肯定是过分憨痴、过分迂腐了,但请不要忘了,礼教精神浸润下的传统中国人,恰恰是以这种“无言的默契”为爱情的理想境界。在社会的、理性的层面上,闻一多当然对礼教的束缚深恶痛绝,但就个人的生活方式而言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他毕竟生活在现实的中国社会里,诗人后来接受家里为他安排的包办婚姻便是一个证明。

      最后一段写梦幻的消逝。在甜蜜的窃喜中,诗人的意识重新启动了,意识状态的追问使梦境破灭了,意识的黑暗和静寂重新将诗人的无意识遮蔽了,空荡荡的世界里一无所处。但那甜蜜的记忆却不会轻易逝去,诗人回味着、咀嚼着,这才觉得这暗夜何止是凄酸,何止是沉寂,它到处充满着狰狞与咆哮,使人不得安身,他又失眠了。

      闻一多多次因黑夜里的恐怖而辗转反侧,那多半是源于对社会人生的透彻观察和思考,但这一次的失眠却是因为个人的无意识冲动,因为个人情感的需要。

      这首诗在形式上比较修整,属于《红烛》时期多方面的探索之一。第一段的“晴”、“静”、“情”,第二段的“漠”、“鹤”、“着”、“么”,第三段的“响”、“裳”、“样”、“往”,第四段的“谁”、“睡”,均保持了各自的音韵和谐,和谐的尾韵与全诗那种惝恍迷离的梦幻效果相应合,形成了思想艺术的内在统一,亦即闻一多所谓的“内在原素”与“外在原素”的谐调一致。

    (李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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