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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冬六夏

    .春天来了

    首先从空气里感触到它的气息
    心境紧跟着晴朗明媚
    我们由衷赞美说:果然好天气

    开出荒地撒下种籽
    满心欢喜地盼望大地的馈赠
    它曾许诺过不让我失望的
    说有耕耘必有收成

    还有什么可说的哪!
    那广及万物的土地富含母性
    而人们却往往更缺乏人情
    我们发明了负心之类词儿并常使用它

    看一片片新叶渐渐开放的情景
    不免心有所动
    我们由衷赞美说:果然清白而姣好


    .梦幻藏北

    就这样骑上火红的走马
    漫游我们最后的草原
    吱吱嘎嘎的积雪清脆又清凉
    红走马喷着响鼻走得很自信
    一丝风也没有,一片云也没有
    寒气如凝脂弥漫四野
    苍穹蓝得深沉
    双颊因寒冷红晕
    灵魂扑扇翅膀无所用心地飞翔
    就为了那个似是而非的召唤
    此番我们向何方行进

    此番我们向何方行进
    能够不带着旧日伤痕
    逝去了的最好的日子
    倒是那段孤独无助的时光
    痛彻的感情经历最体现命运
    穿越季节河,岁月解冻
    折叠成美而又美的涟漪
    大草原一年一度青绿

    羚羊与旱獭的草原
    鹰笛与牛角胡的草原
    阳光瀑布千秋万岁地倾泻
    荒野因我的祝福与爱光彩照人

    清冽的风款款流过
    野牦牛裙裾与尾飞扬如帆
    独行的狼也优美地驻足张望
    一朵杯形紫花儿兀自低语
    又拘谨又浪漫叫人爱怜
    一棵乔木也没有,一篷灌木也没有
    只在遥遥远远的地方
    有株可望不可及的白旃檀

    如海洋如星空的草原呵
    如悲歌如情人的草原呵
    我永生永世的爱恋
    深入并且辽远
    曾幻想能在最为动心的那刻死去
    化身为大草原的守护神
    每当清风悠悠瑞雪纷纷
    便是我足迹所至
    --但为了什么终于不能

    ……
    而此际我的草原猝然迷失
    再也听不见灰天鹅的鸣唳
    我的旅伴在某个夜晚离我而去
    有两道专注的目光由暗淡终至消陨
    我的红走马踯躅不前
    它的眼神满含深刻的疑虑
    --我们真不知该去向哪里

    视野里一片荒寂
    大地憔悴唯有卵石富有光泽
    也许这儿从来就不曾美丽过
    这分明是一个误会
    我如何向世人解释--
    此生我从未抵达过藏北
    只在诗中虚构了命运的草原


    .有赠

    总是唱着离别的歌
    唱给死者也唱给生者
    你弹着吉它独步而去
    何止五百英里

    人世间最最动情的
    莫过于死别生离
    你以娇娇小小的肩头
    把超载命运一回回担起
    多想默默地陪你一程
    分担你美丽的忧伤
    在你沉静如星空的眸子里
    透露一线颖悟之光


    .死亡爱情(一)

    山桃花红时节,小叶杜鹃开放了
    扬花飞絮里世界依然清平
    人丛里独独不见了你的身影
    岁月的地平线那端匿身于石棺坟冢
    沉沉于昔时纷繁如星的爱恋之梦
    你的世界沦于永恒夜半一片死寂
    死寂不了的只有爱情如影随形
    能听到欲望之果正噼啪凋落
    依稀见情爱之火明明灭灭
    唧唧虫鸣里岁月漫长复又漫长
    往事被咀嚼得细碎如糜千孔百洞
    当第一声沉雷摇晃了身边冻土
    便想象着闪电怎样青紫地蜿蜒而过
    在望也望不到的
    天庭

    --对于人生,无法样样都去经历
    死亡是唯一的例外
    爱情如命运,有一百种感知方式
    死亡是最后一种
    可以无数次地选择人生
    对死亡来说则是殊途同归
    而无论爱情体验死亡体验
    皆由活着的人们歌颂


    .死亡爱情(二)

    有一片廉价楼房矗立在从前的林卡
    那里曾是贵族府邸,马兰花遍地
    有位少年饮醉了青稞酒
    花丛中整整睡了一个下午
    后来那少年长大了
    向情人叙说了这段往事
    并说四季中他最喜欢秋天
    那情人爱屋及鸟地眨眨眼睛
    也觉得秋天非己莫属了

    对于那些曾经以心相许的旧日
    让我们宽容地嗨嗨笑上几声
    爱情并非无往不胜

    季风即至,秋末已临
    风沙劫走多少清澈的往事
    情人的秋天不再秋天
    情人的眼睛不再眼睛
    命运随意拨弄人的心弦
    用双脚歌唱
    把人生踹得山响

    穿过那两扇空洞的窗望得更远
    当年的情人心不在焉地挽着毛线
    说,看见了吗能否看见
    沿这漠漠黄草地径直前行
    尽头是座山,翻越那山
    有草地泛绿,或顽石遍地
    总之此处彼处风景大不相同
    我们无法穷尽世界
    因为足力有限
    至于无法诠释感情
    则因心灵是座迷宫
    感情生命也有生老病死
    就这样,尽管表象一如从前

    当年的情人如此这般宣言
    只是没勇气接住那痛苦无望的目光
    那目光一度使人倾心


    .蜕变

    你所仰慕的英雄死了
    在英雄毁灭的地方
    生长出一个十足凡人

    知道他是渐渐死去的
    你的祝祷无助无补
    眼见他在褪色的光环里萎顿
    成为侏儒

    一切豪壮浪漫之举尽在梦中
    --英雄、爱情和诗歌--
    那幻像多么迷人
    英雄雕像终于风化
    归向最世俗的尘寰
    你所塑造的英雄死了
    死在一个寻常春日的傍晚


    .无望之旅

    啊旅人!在长久的犹疑和沉默之后你将举步去向哪里!
    音箱已经干裂琴弦久久喑哑戈壁寸草不生一望无际
    只有苍鹫在上空盘旋乌鸦嘶声远去。此刻太阳是
    全世界唯一的太阳你是全世界唯一的旅人。你焦
    涩的眼神是由内心煎逼之火所烤炙你脚步踉跄是
    因奔波太久所致此刻你不仅渴望清泉也渴望荆棘
    此刻你倦怠得昏昏欲睡。

    哦来自繁嚣都市的旅人你企望着大自然宁静的荫
    庇因而走向荒原。你在流沙涌动的戈壁寻找荆棘
    你在荆棘丛生处寻找绿草地你在绿草地上寻找你
    的同类然后在同类中溯生命之源而上去寻找灵魂
    所依。我不知道你能否如愿以偿。

    被烟火燎得昏黑的帐篷里茶炊嘶嘶喷气肉香扑鼻。
    在一群牧人兄弟中间有方羊皮座垫是属于你的。
    咀嚼起越冬的风干羊肉把咸苦的清茶举向唇边你
    饱饮游牧人的生活从冬窝子到夏季牧场你会随季
    节迁徙逐水草而居你会抚掌歌吟。

    你的心灵是否就此得到慰籍--当你同牧人姐妹
    围成象征完满的舞圈当你在帐帘上虔敬地涂满吉
    祥符当你在山巅路口扯起风马旗祈请路神护佑当
    你向那座红色山脉躬身求助于狩猎女神的慷慨赐
    予当你向玛尼石投放一枚石子将精神与生命的一
    部分寄存在那里……

    是呵还有什么比这更天真更单纯更浪漫更无忧无
    虑。你左冲右突挤出茫茫人海深感楼群中空间太
    狭小空气不清淳爱情常常很功利商品观念发达而
    哲学陷入危机。就像被抛进加速运转的滚筒里人
    们能不满怀忧患意识能不在百忙之暇遥想采菊东篱。

    可是在你的想象中的牧歌式的圣地上你愕然发现
    神话光彩正纷纷剥落它已不再全部是精神它饱含
    政治闪耀刀光剑影偶尔显露喋血欲那里也挤满了
    骚动喧嚣的灵魂唯独缺少宗教感。在宗教政治与
    暴力面前你痛感人性多么虚弱艺术多么苍白文明
    止步不前谁知道哪一天玉石俱焚。

    呵旅人!你总是沉默无语如今更加沉默益发感到
    灵魂的漂泊无依因此你才不肯多作停留又径直前
    去?你曾以为你寻到了原本要寻找的东西如今又
    以为不足惜你的双眼总是穿越现实事务的迷障投
    向渺不可知的远方。你渐渐走出我思想与目光的
    荒原跫音细如游丝。

    也许不是你漫无涯际地去寻找而是有什么在你必
    经之路上迎侯着你而你已依稀听见了它啼唤着你
    的乳名召你前去--你说是吗旅人?


    .秋天的遥远

    沿一条向上的路,我们走去
    直抵最接近天穹的地方
    走向秋日
    走向老迈的秋阳明媚

    布达拉宫的金顶辉煌了
    大叶杨一夜之间周身华美
    犹似金边衣裳的千手观音
    摇荡掌叶轻拍蓝天
    金灿灿地吟唱生命的最后片断

    人类之树常青
    万物周而复始
    而每个单一生命如魂

    灵魂骤然空旷廖廓
    山族列队远去,地平线消隐
    足下大地升高
    与蓝天无限接近
    在这美丽瞬间,了望地球大半
    从亚细亚到欧罗巴
    从白蔷薇到紫罗兰
    世界悲凉而美

    这个季节里适宜远行,尤其是
    设想我们已置身人生秋景
    以龙钟老态攀援于巨石之间
    让晚来之风摩挲萧萧银发
    陷入绵长回忆

    设想瘦草临风摇曳
    脚下废墟原是一座王宫
    最早建成也最早毁弃
    永无复兴之望,永被历史尘封
    四脚蛇索索穿行其间
    有性灵的顽石夜夜冥望苍穹
    如过往古人不闭的双目
    苦索自然与人生谜底

    牛粪火灰蓝的炊烟融进暮霭里了
    升起炊烟的地方手磨咿呀在响
    那时我们能望见末路的象雄王
    正朝向他最后的圣湖蹒跚走去
    过了一个千年
    他的圣湖咸而浓了
    又过了一个千年
    他的圣湖
    越发咸而浓了

    历史如是
    人生如是

    当我以老妪之态轻叹
    如同大地温存的呼吸
    往事是否值得依恋呢
    有什么理解或不理解
    宽容或不宽容
    依旧惊心动魄
    还是无动于衷

    那一刻月色正好
    娇媚如水
    宁静致远

    自1987年10月13日-1988年4月25日
    陆续成稿于拉萨-石臼-拉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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