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失眠之歌 在一个失眠的夜晚 在许多个失眠的夜晚 我听见失眠的母亲 在隔壁灶旁忙碌 在天亮前浆洗衣物 盲目地在黑暗中回忆过去 它庞大的体积 它不可捉摸的 意义:它凝视将来 那是我们的秘密 不成文的律条 在失眠时 黑夜的心跳 成为我们之间的歌唱: 它凝视将来 盲目地回忆过去 整整一夜我都在猜想 母亲当年的美貌: 她洁白的双颊 纤细的长眼形 从泛黄的相簿里浮起 还有时代的热血 鹰一样锐利的表情 就这样 她戎装成婚 身边 站着瘦削的父亲 在失眠之夜 母亲灶前灶后 布置一家的生活场景 她是否回忆起那北方的纺锤—— 她童年的玩伴? 永远不变的事物使它旋转 就像群星的旋转 它总要围绕一个生命的轴点 多年来我不断失眠 我的失眠总围绕一个轴点: 我凝视母亲 2 低头听见:地底深处 骨头与骨头的交谈 还有闪烁的眼睛奔忙 就如泥土的灵魂 在任何一种黑暗中 听见白昼时: 雄鸡频频啄食 旁若无人 3、黄河谣 母亲说:“在那黄河边上 在河湾以南,在新种的小麦地旁 在路的尽端,是我们村” 在黄河岸边 是谢庄 母亲姓谢 名讳 若香草和美人之称 她从坡脊走来 河流扩大 坡地不断坍塌 泥土 涌到对面的河滩之上 母亲说:“我们的地在一点点失去” 于是就有了械斗、迁徙 就有了月黑风高时的抢劫 一个鬼魂的泅渡 就有了无数鬼魂的奢望 那些韶华红颜的年轻女孩 他们的爱人都已逝去 “在黄河上刮来的刮去的寒风 每年刮着他们年轻的尸骨” 虽然河水枯黄、石滩粗糙 但母亲出落得动人 她的脸像杏子 血色像桃花 当她走过坡脊 她是黄河边上最可爱的事物 当她在河边赤脚踩踏衣服 一股寒意刺痛了岸边的小伙 使他们的内心一阵阵懊恼 我的四十岁比母亲来得更早 像鸟儿一只只飞走 那一年年熟视无睹的时间 我天生的忧伤锁在骨髓里 不被走在我身旁的人所察觉 我的四十岁比母亲来得更早 “什么样的男人是我们的将来? 什么样的男人使我们等到迟暮? 什么样的男人在我们得到时 与失去一样悲痛? 什么样的男人 与我们的睡眠和死亡为伴?” 我的母亲从坡脊上走来 挟着书包 还没有学会 一种适合她终身的爱 但 已经知道作女人的弊病 和恋爱中那些可耻的事情 她没有丝绸 身着麻布衣衫 谁看见她 谁就会忘记自己的一切 使遥远的事物变得悲哀 使美变得不朽 时间的笔在急速滑动 产生字 就像那急速滑落的河滩上 倾泄如注的卵 不顾及新坟中死亡者的痛苦 流到东 流到南 又拍打到对面 不顾及人们为它死在两岸 4 事物都会凋零 时间是高手 将其施舍 充作血肉的营养 精液流出它们自己的空间 包括临终时最后的一点 5、十八岁之歌 母亲说:在她的少女时代 风暴和斗争来到她的身边 钢枪牵起了她的手 尸骸遍野塞满了她的眼睛 我的母亲:儿童团长 她的兄长挎枪乘马 是远近驰名的勇士 生生死死 不过如闺房中的游戏 她说 她放下织梭 跟着爱人远去 敌人来到:携枪、或运炮 村庄被倾覆 亲戚四散奔逃 在母亲的眼里 我看到 那些人的影象: 他们是我的姑表中亲 血缘里的一部分 有时从相册里探出没有呼吸的脸 或者目光严峻 或者沉默寡言 战斗、献身、矢志不移 他们被血浸透的单纯 像火一样点燃 在那些战争年代 我的十八岁无关紧要 我的十八岁开不出花来 与天空比美 但 我的身体里一束束的神经 能感觉到植物一批批落下 鸟儿在一只只死去 我身内的 各种花朵在黑夜里左冲右突 撞在前前后后的枯骨上 我的十八岁无关紧要 在那些战争年代 我的母亲 每天在生的瞬间和死的瞬间中 穿行 她的美貌和 她双颊的桃花点染出 战争最诡奇的图案 她秀发剪短 步履矫健 躲避着丛林中的枪子和 敌人手中的导火线 然后 她积极的身躯跑向 另一个爆破点 母亲讲述的故事 都有大胆的结论 不寻常的死亡方式——牺牲 或不具体的 更悲切的动机 不同于我 对死亡的担心 对虚无世界的忧心忡忡 对已经到来 将要离去的 归宿的疑问 没有人来听我们的演说 也没有人关心我们相互的存在 当然 也没有人来追捕我们 亡命的生涯 而且 也没有子弹穿过 我们的鬓发 没有五星 成为我的发饰 我只是 让幻想穿透我的身体 让一个命运的逆转成为我 骨髓里的思想 6 ——“最终,我们无法忍受” 黑眼女子端坐火边 中立的发型前趋 离别像一把刀 等待 男人的心入鞘 而女人掌握了使它流血的技巧 7.建设之歌 我的出生地: 一座寺庙 几间危房 高处一座黑塔 护卫我的:一个本地女孩 战争搞乱了母亲们的生育 胎儿如幽灵向外张望 但 没有权利选择时间 如果能够选择 我该会选择第一个出生 而不是最后 如果 选择能够改变人类的第一步 我将躲开各种各样的命运 或者最好的一种 或者早夭 事实上 我出生: 向着任意的方向 来不及分析哪样更好? 在母体的小小黑暗里 还是在世界广大的白昼中 万物像江河奔来 像阳光刺痛我的双眼 接连几个月 我紧闭两眼 躺在床上 那是我 终身要躺的地方 我的母亲 戎装在身 红旗和歌潮如海地 为她添妆 而我 则要等到多年后 在另一个狂欢的时代 模仿母亲的着装 好似去参加一个化装舞会 “我们是创建者” 母亲说 她的理想似乎比生命本身 更重要 创建是快乐的 比之于毁坏 人们懂得这一点 铁锤敲击蓝图 现代之城在建设的高音区 普遍地成长 高大、雄伟、有谁在乎 匍匐在它脚下的时间之城 那有争议的美 为建设奔忙的母亲 肉体的美一点点的消散 而时间更深邃的部分 显出它永恒不变的力量 8 没有一个男人回头望 他们爬出针眼 注视敌人的眼睛 在交媾时威风八面 直到在寒冷中下葬 9.观察蚂蚁的女孩之歌 蚂蚁移动着 来回穿梭 像移动一个纯净的下午 一个接一个 排列成行 偶然相互拥抱 “我听见你们在说话” 观察蚂蚁的女孩 我说 她出现了 在周围极端的小中 她是那样大 真正的大 她有自己的冠冕 残忍地盖住我 她那巨大的呼吸和叹气 吹动我的命运 我的身体 她在一个女孩眼中的形体 和火柴盒在她眼中的形体 是这个世界的变异 “妈妈,请给我一个火柴盒” 观察蚂蚁的女孩 我说 10 一切都无忧无虑 ——老人低头弈棋 调整呼吸 不考虑身前身后 急如旋风的纪念 他的枯干骨指老而益尖 11.舞蹈的女人之歌 母亲说:你本名萍 萍踪何处?萍影漂泊 神秘的镜子里我笑不出 我、家族的下一代 经过一个肃杀的童年 和一个苦恼的少年 现在进入寂寞的时代 我的三十岁马马虎虎 诱惑我的感情已不重要 “当爱来临,将取走你的眼睛” 桌边:一杯劣质咖啡 一下午的偎颈共语 一个被称为柏拉图式的爱情 毁了我的青春 我的母亲不相信她的亲眼所见 还有那些白发长者: 在月光下 在临水的河边 我全身抽搐 如吐火女怪 鬼似的起舞 骨骼发出吓人的声响 我当众摇摆的形体 使她憎恶 我就地燃烧的身体 让他们目瞪口呆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 肉体的美会如此颤抖 连同肉体的羞耻 他们习惯于那献身的 信仰的旋律 于是 舞蹈从中心散尽 带着母亲的斥责四处逃掉 还有我那些不明真相的同类 风 把他们各自的骚乱送得很远 我的二十岁马马虎虎 如今漂泊日久 劳作多年 与另一名男子爱欲如狂 我终于到达一个和谐 与青春 与一个不再残酷的舞蹈 12 因此在一夜间 被美逼近 在一绺发丝缠绕下 爱和恨 改弦易辙 培育出幻影 并随青春的酒浆 恸哭或销魂 13.黑白的片断之歌 现在 我敲打我那黑白的 打字机键盘 颇为自得 像干一件蠢事般自得 我已不再用自己的心灵思索? 那一大堆字母 组合成的五笔字形? 像水草 在一片蓝色中流动 能否流出事物的本来面目 它不知道一级解码的过程 它呈现:就是终极的面目 我的四十岁比母亲来得早 骨髓里的忧伤是她造成的 她不知道 但她的思想 暗暗散发进我的体内 就像 一盘桃子的芳香暗暗 散发进我的鼻孔 她造成 我倦怠生命中最深远的痕迹 比任何黑白字母的渗透更有力 我的四十岁比母亲来得更早 当我敲打我那黑白的 打字机键盘 用肘紧靠桌面 母亲弯腰坐在她的缝纫机旁 用肘支撑衰老 敲打她越来越简单的生活 从她的姿势 到我的姿势 有一点从未改变: 那凄凉的、最终的 纯粹的姿势 不是以理念为投影 在我体内有一点血脉 稠密的一点 来自母亲的容颜 她那桃花式的血色素 我未能继承 成为生命里部分的遗憾 除此之外 我继承着: 黄河岸边的血肉 十里枯滩的骨头 水边的尘沙 云上的日子 来自男方的模子和 来自女方的脾性 还有那四十岁就已来到的 衰老 它重叠: 就是终极的面目 始于那坍塌的坡地 和一点点移向他方的泥土 堆积起来的村庄的意志 终于一种不变的变化 缓慢地,靠近时间本质 在我们双肘确立的地方 14 于是谈到诗时 不再动摇: ——就如推动冰块 在酒杯四壁 赤脚跳跃 就如铙钹撞击它自己的两面 伤害 玻璃般的痛苦—— 词、花容、和走投无路的爱 1996.7-10一稿 1996.11.10二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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