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鞭炮再次响起,礼花升得更高, 这一次高过了人们所能望见的星星。 而我在灯下读着奥登:十四行的担架, 一个脸部肌肉下垂的老人, 像下赌注一样,在时间的轮回中押着韵。 忽然我想到他来过中国,他乘坐的军用吉普 仍奔驰在神圣抗战的尘灰里。 而那是另一个人,一个声音执拗地说, 那是另一种照耀我们的历史。 那么,读吧。今夜,在持续不断的鞭炮声中, 我们会来到一种更古老的黑暗里,今夜 会是另一个人,在灯下读着我们的一生。 二 隔洋打来的电话:儿子。他的声音 仍是那么孩子气,但他已学会了某种迟疑。 他和他的父亲,已有了一种用太平洋 不能丈量的距离。而我该怎样表达我的爱? 孩子们在长大,他们完全不想理解父辈的 痛苦,犹如完全不能理解一件蠢行。 孩子们在长大,时间已使你的爱 变为一种徒劳——那么荒谬,那么致命。 从什么时候,你已习惯了在孤独和思念中 对一个从不存在的人讲话?从什么时候, 当那古老的惩罚落在头上,你竟觉得 这也是一种人生的完成? 三 鞭炮在继续,礼花在升起, 取悦于天空,或愤怒于它广漠的虚无。 这里是上苑,昔日皇家的果园, 百年柿树在霜寒中透出了它那不可能的黑; 这里是北京以北,在这里落户的人们 当童年的银河再次横过他们的屋顶, 这才意识到自己永远成了异乡人; 这里是乡土中国,随时间而来的不是智慧, 而是更执着的迷信——又是大年三十, 一个个无神论者连夜贴出门联迎接财神; 而你,却梦见新建的房子泥灰剥落, 砖石活动,时间的脱落的牙齿。 四 徒劳的爱,只有你把我留住, 徒劳的写作,只有你有时给我带来节日。 当鞭炮和礼花变得更猛、更为密集时, 你就有了一种风暴眼中的宁静。 但这不是宁静,而是一种虚空, 在这种静中你有了一种更大的恐惧。 伟大的生命之树,请让我开放我的花朵, 伟大的生命之树,请召唤你的鸟儿。 或是索性用雪来充填,让一场无休止的雪, 宣告你的徒劳——当大地的黑色 完全消失时,那才是你在词中开始跋涉, 或当空听到一种歌声的时候…… 五 干旱的冬天。朋友们来来往往, 谈论着诗歌,或乡间的新鲜空气。 他们有的驱车来,有的打的来,一个个 比十年前更有钱、更有名。不错, “诗歌是一个想象的花园”,但其中 癞蛤蟆的叫声为什么不能愤怒地响起? 我目送着人们离去,回到大气污染屋下, 回到那个于我已日渐陌生的城里。 “我已不再属于这个时代”,这样很好, 这使你有可能想象但丁回首眺望佛罗伦萨的 那一瞬;这使你有可能属于这个漫长的 冬夜:它在等待着你。 六 春节过后,这里又会出现寂静, 乡村的人们,会忍受世世代代的寂寞。 冰雪会融化,布谷鸟会归来,放蜂人 会把他们的家挪到山坡上; 莫妮卡也会从德国到来,并为我的院子 带来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籽; 一枝隔年种的桃花也许会像梦一样开在窗前。 但是,有什么已永远离开了我们,那是 在去年秋天,那是一排南飞的大雁, 那是飞向远空的生灵,那是 语言的欢乐:它们歌唱,它们变换队列, 它们已永远从你的视线中消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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