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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诗词库 近现代诗 80年代 汤养宗诗选  ›  九绝或者哀歌(纪实长诗) 返回列表

    九绝或者哀歌(纪实长诗)

    ——谨以此诗献给母亲

    (一)母亲的病房

    27床不住着母亲,27床是个生下婴孩就患病
    的少妇,她的病也许早就欠那孩子
    吃药,喂奶;灰色,红色;我带母亲进来后
    就感到这地方不对,这是个
    神秘地带;仿佛我作为一个儿子
    已经不够,发现大地对于母亲们有太多危险

    28床不住着母亲,28床开头是个姑娘,接着
    来了个刚从婚姻上败下阵的女士。前一个
    一天可以吃进五碗面条,让人感到巨大的
    进取心,感到有什么还没有开始
    后一个有时哭有时笑,身上明显
    有东西多出来。是的,她正在等待一次手术

    30床是我想象出来的,它并不在这间病房
    但它一定就在周围,我找不到它
    却对此保留悬念;也许这张床并不用于
    病人,但它一定有许多变数
    我的猜测给我带来恍惚,难道还有
    别的什么需要摆设?这让我心跳

    29床才是母亲的。你是老来得病
    你不得这样那样的怪病,但你患下了
    我不能告诉你的病;医生安慰我说∶
    “一个人到了最后,总要被一种病
    带走。”我听了很悲痛,也生疑
    难道她们得了病都正常,我母亲反而应该?!


    (二)“我感到到处都在疼,但不知疼在哪里”

    “我感到到处都在疼,但不知疼在哪里”
    母亲,我知道你疼在哪里,但我知道
    你一定说不出疼的位置;你说不出

    为什么会这样疼痛∶你往左躺疼
    往右躺也疼;坐着疼,站起来还是疼。
    仿佛你过去的不疼都是假的,今天

    它们一下子都来了;一下子
    要满出来;一个哑吧在你身体里
    终于说话;你成了一座疼痛的仓库

    我的母亲不知道自己疼在哪里。它很深
    我用手伸近时就走开。它很模糊
    模糊得令这具身体是问题而不是身体

    母亲,我的手已经摸不到你疼的位置
    我现在的手不知道是二十岁还是四十岁的
    但你终于疼了,象一棵树终于长出了果实

    是所有的母亲,都注定说不出自己疼痛的
    位置?它的左与右,深与浅;我母亲
    的疼,太多;它,它们,已变得有点零乱

    母亲的疼一直在走动着,这令我的手
    无处安放;是什么在她身体中奔跑呢
    蓝色的?红色的?还是去年对我的一次嘱咐?


    (三)在母亲病房,有人向我祝贺生日

    在母亲的病房,有人通过手机向我祝贺生日
    可我的母亲这一刻正躺在临死的病床
    这个生我的人,五天后终于撒手人间

    在母亲的病房,有人通过手机向我祝贺生日
    一个四十多岁的儿子,正对着八十岁的母亲
    偷偷哭泣,他哭泣今天遇上了这个日子

    在母亲的病房,我被提醒今天是生日
    一个面容酷似母亲的人对于自己的容颜
    突然有了为难,有了深深的触犯

    生我的人,你把什么藏在了左手与右手之间
    我是你生出来的仇敌,我威胁你
    追赶你。这追赶,从我懂事后就开始

    我是有欢乐的,我已积攒下四十多年的欢乐
    我一直在增加,你却一年年在减少
    我是用欢乐在追赶你靠近死亡的日期

    在我生日的时候,我的母亲要死了
    她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把我生下来
    她曾经指望我,快快成长

    在我生日的时候,我的母亲就要死了
    这当中,有一个谁不容我商量、争辩、转移
    这个生我的人就要死在生我的日子里……


    (四)“快来揉揉我,再过几天你就没有母亲啦”

    “快来揉揉我,再过几天
    你就没有母亲啦……”
    哦,母亲,血一样言语的母亲……

    我揉着你的脚板,这我不能放弃的脚板
    它在变小,变暗,变成不真实
    我再也不想去崇尚什么,它正在
    躲开我走向一条看不见的路
    并对我,构成了最后的不信任

    我揉着你的腰身,这已经变成了谁的
    腰身?它曾经象一条甘蔗
    所有的风吹来时,都珍惜它。
    世界把甜水保留的那部分,被什么拿去了
    我不能加盐,加防腐济,加香料

    我揉着你的胸脯,哦,这阳光的
    故乡,七岁时我还没有断开你的奶水
    在我后来所见过的乳房中它是最美的
    我记得它的形状,它的香,现在
    病菌在里头建立了自己的粮仓

    我揉着你的前额,这人世与生命的屋顶
    摸着它我快乐,自足。与你的智慧接通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事。我要在你
    死后,剪下一绺你的白发,这束白的
    我摸着它,这件事死神已经无法与我争夺


    (五)深夜,与值班护士的交谈

    “请告诉我,我母亲还能够活多长时间?”
    “你需要她还能够活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但她能停下来吗?
    比如,象一场疲倦自己拐了一个弯。”
    “这已经不可能。不过,除了死亡——”
    “请不要对我使用这两个字。”
    “这应该算是选择,生命会自己收场
    死亡也从来不需要药物来医治。”
    “但我已经把她送到了你们这里——”
    “是的,她已经来到我们这里了
    许多将死的老人都到过我们这里。”
    “这么说,我为母亲所做的事
    根本没有意义……”“你说的奇怪
    好象是,我们的职业首先没有意义?”
    “也许我把什么说错了,但在我母亲
    与你们之间,谁离开得了谁?”
    “你说出个关系到我们饭碗的问题……”
    “我是说拯救一条生命——”“是呀,
    许多儿子,最终都没有把母亲救回
    但最后,却把自己的病给治愈了;”
    “一个母亲病了,她的儿子一定也病了?!”
    “往往是母亲将死的时候,她儿子
    才明白在人世间什么叫病……”
    “难道只有母亲的死,才能够换回
    一个儿子应该得到的秘密?”
    “这个秘密早已捏在你母亲手里
    只是她,还没有到放手的时候。”
    “那么,这儿子的病是什么病——”
    “是呀,是什么病呢?……”


    (六)120车厢内,坐着五个儿子

    120车厢内,坐着五个儿子
    在他们中间,躺着一个半昏迷的母亲
    也许死亡的路途总是往回走着
    他们守着对你的诺言∶要让你
    死在自己的家中……

    120车厢内,坐着五个儿子
    他们多么残忍,看着大恩大德的母亲
    竟然象看着一尊将要处理的废墟……
    这是母亲在最后的路上,这是五个儿子
    要把自己的母亲,从谁手中,争夺回家

    事实上,这是一次没有温情的回家
    临别时,却被医生说成是爱心行动
    半昏迷的母亲已经知道自己将
    驶向那里;但是,五个儿子
    一点也没有办法叫这心疼的轮子减缓下来

    只有车窗外黄昏的阴雨,在敲打着
    这样的时刻,五个儿子共同承担了
    自己的无言;五个儿子
    现在成了五个哑吧,他们象五个陌生人
    对所有的语言失去了信心

    120车厢内,坐着五个儿子
    他们要把将死的母亲送回到自己家中
    这条路上,有人正在赶送鲜花,也有人
    往市场运送食粮,但五个儿子
    咬碎了牙齿也要把母亲送回家中……


    (七)当母亲终于闭上双眼……

    当母亲终于闭上双眼,我觉得
    她只是从守着她的儿女们中抽身后退了几步
    然后还站在那附近;象一所
    安静的农舍,天黑,闭门,就寝;但里头
    灯,依然亮着

    只有我们一群兄弟姐妹,顿时
    进入黑暗!抚着母亲的尸体哭成一片
    悲痛的我们比碎裂的玻璃更加破碎∶
    尖锐、不成形状、难以收拾;而身后有一个声音
    这样说∶“我多么不愿意让你们变成这样……”


    (八)表列式∶关于母亲的几段履历

    19岁时你就染上了霍乱,并传给了
    身壮如牛的生父和长兄;一贴
    救命的草药,来不及拉回邻居的少年
    却奇迹般把你给救活。也是这时
    你无法赶到自己红色的婚场
    乡村从此留下了一句流行的话∶
    “有隔夜的豆腐,没有隔夜的媳妇。”
    还有一句话许多人不敢公开说∶
    “那小子福气,娶上了天仙般的美女。”

    20岁,你生下了第一个男孩
    到38岁止一共生出五男四女(在我
    前面的一个姐姐,据说一生下就夭折)
    八个孩子给了你生活的思维与能力
    也使你信上了基督教;我听过
    你为我缝补衣服时所唱的歌谣
    也看到在暴风夜,你为出海的父亲
    念出的祷告;50年后你成了这个半岛
    最有福气的母亲,这一点没有人怀疑

    34岁你生下了最后一个男孩,为了
    答应这个男孩的要求,四年后
    你又为他生出一个妹妹;可见这孩子
    从小就有点怪异,你对他这样说∶
    “你才是我心头的一枚针。”因为
    你会这么说他后来就爱上了诗歌
    你不知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多远,但你会
    捡起他扔在地上的诗稿,象小时候
    你在他的旧衣服上打上补丁

    在许多夜晚,你一般只数了数露在
    被窝外的脚丫,就知道哪一个孩子
    还没有回家;你生下的孩子实在有点多
    这让人想到亲爱的祖国……在我出生时
    国家闹饥荒了,我吃的是你的奶水
    你和全家人吃的是野菜,你说∶
    “再破的一条船,也要撑到岸。”就是
    这句话,八个孩子一个个都走了过来
    一个家或一条船,没有下沉

    46岁时你因胆结石住院开刀,大哥对你说
    小弟好象开始懂事啦;79岁时你又为这病
    动了手术,80岁寿诞上满面春风
    不到一年,你又在这家医院向我交代了
    后事∶“不要卖掉那座老屋,你们八个
    都从那里走出来。”好象我们很缺钱
    好象我们会干傻事;但你把我们给你的钱
    剩下那么多,其中一笔留给了教堂;而后
    死于一剂强心针,面目非常安祥


    (九)这部电话我再不敢把它拨响

    在这个深夜,我不敢再把这部电话
    拨响——8776653 它还在老家那边
    母亲的枕边安放着,也许这一刻
    你还在守候着我的问候
    听我说“今天都吃了些什么……”

    你的声音还能从那一边传过来吗
    以天堂的突然来信,让我再一次握到
    自己的闪电;我会再一次听你这样说∶
    “少喝一点酒——我知道再喝时
    你又会忘记了我这句话。”

    现在你永远关闭了,不,是劫持
    是突然的空和突然的漆黑
    一条河流已被谁搬到另一条河流上
    那里留下了河床,寻水的小鸟
    在河边发出凄凉的叫声

    一次,你突然来电话说∶“你没事吧?”
    “我没事。”“可是我
    为什么觉得这样心慌……”
    今夜,我也是这样心慌!“母亲
    你也没事吧?今天,你都吃了些什么……”

    我曾在云南的一座大山上跟你说话
    说那里有我小时候见过的白云,你说每个人
    的身后,都有一块白云;这是真的?
    你在今夜哪一块星云上?8776653
    仍然是你的电话号码吗?如果,我也能接通

    在这个深夜,我不敢再把这部电话拨进
    可是,它竟然响了!母亲
    这是你的声音吗?“喂,儿子,我在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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