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 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 圣贤名古邈,羁旅病年侵。 舟泊常依霞,湖平早见参。 如闻马融笛,若倚仲宣襟。 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 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 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滞淫。 鼓迎非祭鬼,弹落似鴞禽。 兴尽才无闷,愁来遽不禁。 生涯相汩没,时物正萧森。 疑惑樽中弩,淹留冠上簪。 牵裾惊魏帝,投阁为刘歆。 狂走终奚适?微才谢所钦。 吾安藜不糁,汝贵玉为琛。 乌几重重缚,鹑衣寸寸针。 哀伤同庚信,述作异陈琳。 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砧。 叨陪锦帐座,久放白头吟。 反朴时难遇,忘机陆易沉。 应过数粒食,得近四知金。 春草封归恨,源花费独寻。 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 瘗夭追潘岳,持危觅邓林。 蹉跎翻学步,感激在知音。 却假苏张舌,高夸周宋镡。 纳流迷浩汗,峻址得嵚崟。 城府开清旭,松筠起碧浔。 披颜争倩倩,逸足竞骎骎。 朗鉴存愚直,皇天实照临。 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 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 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 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 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 此诗为诗人绝笔之作,作完此诗不久,诗人就因病辞世。代宗大历五年(770)冬,贫病交加的杜甫带着一家八口,从长沙乘船往岳阳,经过洞庭湖时,风疾愈加严重,半身偏枯、卧床不起。诗人预感将不久于人世,百感交集,作下此诗,寄呈给湖南的亲友。 诗中叙述了自己的病情,回顾了半生颠沛流离之苦,并向亲友托咐了后事,充满着凄切动人的家国之忧。 全诗的基调是忧苦。分为四段,每段紧扣这个基调,从不同的角度抒发了自己的忧思愁苦。 第一段从“轩辕休制律”到“时物正萧森”,正面入题,从风疾写起,接写湖中行船所见所感,着重表现病苦。开始四句,王嗣奭说:“起来四句愤激语。”杨伦评曰:“发端奇警。”对此,萧涤非先生有深刻的解释:“这四句得连看,因第三句申明第一句,第四句申明第二句。这一开头,相当离奇,但正是说的风疾。风疾和轩辕(即黄帝)制律、虞舜弹琴有什么相干呢?这是因为相传黄帝制律以调八方之风,舜弹五弦之琴以歌南风(歌词有“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然而现在我却大发其头风,这岂不是由于他们的律管有错,琴心有伤吗?既然如此,那就大可不必制、不必弹了。这种无聊的想法,无理的埋怨,正说明风疾给杜甫的痛苦。”(《杜甫诗选注》) 这四句的确表现了诗人在长期病苦中无可奈何的激愤心情,以致有些神思恍惚。“如闻马融笛,若倚仲宣襟”, 是以马融笛声比风疾发作时的耳鸣,以王粲登楼“向北风而开襟”喻病苦中的颤抖。在长期重病的摧残下,诗人的心绪极差,又正值萧条的冬季,他从船上看洞庭湖滨的景色,那空中的寒云、阴暗的“白屋”(即茅屋)、浓雾般的瘴气、濛濛的淫雨以及祭鬼·1691·《唐诗鉴赏大典》 的鼓声、猫头鹰被击落的哀鸣,莫不带着浓厚的愁惨的色彩,更使诗人愁、闷迭生。“生涯相汩没,时物正萧森”,正是这种情景的鲜明写照。诗人采用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通过铺叙哀景以衬托自己的病苦,使得病苦之情倍增其苦。 第二段从“疑惑樽中弩”到“得近四知金”,是在第一段之后的转折,回顾往事,着重表现自己“漂泊西南天地间”的困苦。开始两句“疑惑樽中弩,淹留冠上簪”,以“怀弓蛇影”故事,说自己因世路险恶而疑畏多端,长期滞留不得归京。暗示自己自从在京因疏救房琯获罪出走,以后一直在战战兢兢中过日子。至于生活上的困窘,那就更不必说了:吃的只是野菜羹,用的桌子“乌皮儿”捆了又捆,穿的衣服补丁叠补丁。在巴蜀十年和在楚地三年的频繁流浪中,虽然也承地方官的接待,得陪侍锦帐,但大多难以投合,自己忙于衣食,只有庾信似的哀伤,哪里能作出陈琳那样的好文章?尽管如此,诗人仍然表现了铮铮硬骨:“应过数粒食,得近四知金。”这一段中,也有对朝贵的讥刺(“微才谢所钦”、“汝贵玉为琛”)和对自己进退两难处境的感慨(“ 反朴时难遇,忘机陆易沉”),在平静的叙述中暗藏着奔涌起伏的激愤之情。 第三段从“春草封归恨”到“皇天实照临”,叙述入湖南后对亲友高谊的谢意,表现了作客他乡、无依无靠的孤苦。“春草封归恨,源花费独寻”,是向亲友说明入湖南而又转徙不定的原因:杜甫于大历三年(768)春天出峡至江陵,想从陆路北上,回河南巩县老家,但因种种原因而未能成行,只得南下,寻找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栖身之地,却始终找不到。 两句诗里,漂泊无依之意,已深深地蕴含其中。在“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瘗夭追潘岳”的极端困苦的情况下,只好“持危觅邓林(即手杖)”,象衰病者需要手杖的扶持一样,投亲靠友,仰仗帮助了。而自己的愚直,也得到亲友的包涵。你们对我的知遇,真象“纳入众流的三江五湖浩瀚无涯,高地之上更耸立着高高的山峰。城府的大门冲着朝阳敞开,苍松翠竹掩映着清清的流水。人们都带着倩倩的笑脸,骑着骎骎的快马来投奔诸公。你们都具有慧眼能赏识象我这样既愚且直的人,惟愿皇天后地能照临我感激诸公的赤诚。”(陈贻焮《杜甫评传》下卷)感激之情诚挚动人,但在感激的背后,我们也清楚地看到一位衰病交加、穷愁潦倒的老人强为言辞、凄凉孤苦而老泪纵横的形象。“蹉跎翻学步”以下,表面上轻松,而经“转蓬忧悄悄”四句一衬,却格外沉重,这种相互衬托的手法,收到了入木三分的效果。 第四段从“公孙仍恃险”到末尾,笔势宕开,叹息战乱不止而伤己之将死于道路,传达出无限深长的人生悲苦。这一段是对全篇的总结,在简洁的文字中,包含着丰富的内容:一方面,“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藩镇作乱,天下战事不息,这是涂炭生灵、自己流离异乡的根本原因;另一方面,“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家乡音信断绝,归日杳不可期。特别是最后四句:“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 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更是极为沉痛。作者在一字一泪的哭诉:我衰病如此,定将象晋朝的葛洪尸解那样,必死无疑,现在已经无力象汉末许靖那样拖家带口远走安全之地;家事将象空有丹砂诀而炼不成金那样,难以维持,想起来怎不叫人泪下如雨啊!诗人是希望亲友在自己死后,能够伸出援助之手,给家小以照顾。这饱含深情的哀鸣,令人潸然泪下。这里,我们不仅看到一位在垂死之际仍然为家小操心的慈祥而悲切的老人,更看到一位在生命的最后时日依然念念不忘国事,为天下而忧虑的爱国者的崇高形象。 这首绝笔,是伟大诗人杜甫一生不屈不挠、奋斗终身的宣言书,“ 是金剑沉埋、壮气蒿莱的烈士歌”,“是大千慈悲、慕道沉痛的哀生赋”(范曾《刘炳森隶书杜诗》序),它将以其博大沉雄的气势和精妙绝伦的艺术,彪炳诗史,流传千古! 这是一首五言长篇排律。唐代以五言排律取士,“五排”是当时官方批准使用的正规诗体,杜甫在孤苦无依的情况下,用五言排律来寄赠亲友,也含有郑重其事和尊重对方的意思。但是,五言排律有很多束缚,不管多长,它要求除首尾各一联外,中间所有句子都必须对偶精工,而且要用典,同时,这首诗是奉呈亲友之作,亦即以诗代书,因此如道家常,娓娓动听,十分得体。开始两句本可不用对偶,但“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却对偶精切,一开始就给人以非常精整的感觉。但在中间的一路精整中,又杂以流水对“却假苏张舌,高夸周宋镡”,显得流动自然,富于变化。至于典故,诗中用得很多,黄庭坚说老杜作诗无一字无来处。但却没有堆砌之感,“引得的确,用得恰好,明事暗使,隐事显使..令人不觉,如禅家所谓撮盐水中,饮水乃知咸味”(王骥德《曲律》)。 这充分体现出杜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学识和艺术修养,给后人留下深刻的启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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