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 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 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 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 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 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谿,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无家别》和《石壕吏》一样,是杜甫《三吏》、《三别》两组组诗中的名篇。都是唐肃宗乾元二年(759)三月,诗人自洛阳回华州的途中所作。公元七五八年的冬天,李唐王朝为消灭安史之乱叛军的余部,调动九路兵马围攻相州(即邺城,今河南省安阳县), 由于统治者的昏庸和战略战术等方面的错误,结果在第二年(759)三月,唐军大败。《无家别》就是写的这次战役后,一个溃逃的唐军老兵回到家乡的景况。诗中通过老兵自言自语的诉说,反映了唐王朝安史之乱以后,统治者的腐败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 全诗可分五大段。 第一段从开头至“死者为尘泥”,总述老兵回乡后所见家乡荒凉景象。 开头两句,概括地描写家乡荒芜的全貌。“天宝后”既说明荒芜的时间有三、四年之久长;又点出荒芜的原因,是由于安史之乱所造成的。“园庐”是整个的村内村外,满目荒凉,一片“蒿藜”,表现荒芜之甚。其后四句,以老兵的回忆写出村庄的前后变化。 本来的村庄有百余户人家,大家安居乐业。但战乱以来,死的永远死了,活着的不知道都逃奔到哪里。这种今昔景况的对比回想,进一步地渲染了老兵内心的痛苦。 第二段自“贱子因败阵”至“一二老寡妻”,细致描绘老兵回乡后所见家乡的荒凉景象。 “贱子因败阵,归来寻旧蹊”两句是过渡句。在结构上起承上启下的作用,在内容上有“从头说起”和“补充说明”的意义。第一段荒凉景象介绍老兵初回家的总印象,这一段又把总印象具体化,并补叙自己是因邺城阵败,思念家乡而逃回来的。“寻旧蹊”的“寻”字,很是贴切、含蓄,说明家乡荒芜、变化太大,连过去走熟了的老路都找不到了,需要来回折转寻找,以至走了好久才进到村里。这是承前面“园庐但蒿藜”的补充。下面六句接着详细地描写村中的情况:空巷无人,阳光惨淡,本来是邻里往来,热热闹闹的村庄,而今却成了“狐与狸”的世界,见到“我”来,朝“我”竖毛怒啼,似乎“我”打扰了它们的乐园似的。“我”又到处去寻找,找遍全村,只找到一两位爬不动、走不了而留下来的老年妇女。这幅荡寂无人,野兽横行的凄凉景象,与前面“世乱各东西”等句遥相呼应,进一步详细地补充了“世乱”给家乡带来的惨状,处处传达老兵沉痛的心情。 第三段自“宿鸟恋本枝”至“日暮还灌畦”,写老兵回归后的生活。“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是写故土难离,人之常情,就象鸟儿恋着原来的树枝一样。家乡再破败也是家乡好,所以老兵宁肯忍受孤独、贫穷也要在家乡居住下来,开始早出晚归的“荷锄”、“灌畦”的劳动生活。这一段既是为以上情节完整的需要( 交待了回归后的着落),也为以下出现新的转折而埋下伏笔。 第四段自“县吏知我至”至“远近理亦齐”,写老兵的重被强征。老兵久役刚归,挣扎在凋蔽的乡土上,以求长存,但就连这点可怜的愿望也不能实现。 县吏知道他回来了,又来强令去服役,老兵接到“诏令”后,心中无限酸楚和矛盾。诗用六句分三层写出了他的心理变化。第一层,即老兵接到“诏令”后,首先想到的是这次服役在本乡本土,比上次远在他乡好得多,值得庆幸。然而再又一想,上次离家还有老母和邻里亲人相辞别,这次却“内顾无所携”,连一个辞别的亲人都没有,又岂能不伤情。第二层,再拿“近行”和“远去”的最终利害相比较,虽然是独身一人,还是在本乡服役好,否则还不知将来漂泊到哪里。又是自幸。第三层,再一想家乡已经荡然一空,就剩下我一人,到哪里还不一样,管它是远是近。于是又陷入自伤。这三层反复变化,层层深入,细腻入微地刻画出老兵又被强逼应征时的心理状态。 第五段自“永痛长病母”至篇末,写老兵临离家时的回忆,道尽“无家别”之惨凄。母亲是老兵惟一的亲人,上次服役临走时,母亲已卧病在床,本该留下来奉养、服侍。但为了平定叛乱,他还是挺身而去。 五年后归来,母亲早与世长辞,无人安葬,弃尸沟溪。 对于老兵来说,生不能奉养,死不能尽孝;对于老母来说,生不见儿,死不得葬,都是一生含恨不尽的事,故“终身两酸嘶。”最后两句“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是老兵伤痛的感情发展到顶点,几乎由哀而转怒。一腔愤怒之情,直指腐朽的统治集团,不言而喻,这一切灾难,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因此浦起龙在《读杜心解》里说:“末二以点(按:点《无家别》之题)作结。‘何以为蒸黎’可作六篇(按:指《三吏》、《三别》)总结,反其言以相质,直可云:何以为民上?” 《无家别》诗中只有老兵一个人物,通篇都是他的自叙,没有诗人一言一语的代叙和议论。这种客观地描述将诗人的看法和感情溶化其中,使诗的思想主题表现得更加深刻和充分。 老兵的叙述,首尾完整,层次清晰,并用感情的发展推动情节的演进,是本诗的叙述特点。老兵败阵归来,所见家乡的荒凉景象,在叙述中,由远及近,由总及详,既看到家乡的现在,又想到家乡的过去;在个人的命运上,既交待了当前的处境,又追叙了过往的遭遇。这一切都随着老兵感情的变化而波动起伏,层层深入,直至最后造成了老兵“无家”以“别”的结局,故事到此结束,感情也达到了凄凉—— 哀伤—— 愤怒的极点,尤其以“何以为蒸黎”结束全篇,非常有力。 其次,诗在老兵的叙述中,该详则详,该略则略,留人以回想的余地。如“我里百余家”,描述“天宝” 以前村中热热闹闹的太平盛世景象。仅一笔带过,接下去便是“世乱各东西”。再如“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又省略了老兵当找着这“一二老寡妻”时相互激动地言谈和寻问的情景。这是略的方面,至于详,从诗中就更显而易见。除了老兵进村后所见到的“空巷”、“日瘦”、“狐与狸”等荒芜景象写得比较具体外,老兵第二次被迫应征时的心理变化,都叙述得非常详尽和细腻。这对读者深入地了解老兵的感情,同情他的遭遇,从而增强诗的感染力,产生共鸣都是必不可少的细腻之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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