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饭后,当音乐已经从棕搁园隔壁大旅馆的跳舞厅里响起来的时候,基拉特夫人看见雷斯脱在一个露台上吸烟,珍妮陪伴着他。珍妮穿着一身白缎的衣服,脚下穿着白色的伊鞋,头发在额际和耳畔砌成浓厚魅人的一层。雷斯脱正在思考埃及的历史,想起它那浪潮一般起伏不住的体质薄弱的民族,又想起尼罗河两岸供给古今居民粮食的那一条狭窄的土地,想起热河热带生活的奇观,乃至这个埋没在几乎令人绝望的古代残迹里的包含近代设备和时髦旅客的大旅馆。清晨,他和珍妮曾去参观了金字塔。 他们又坐了电车去看狮身人面像。他们看见一群群衣服槛褛、半身裸露的奇形怪状的男人与孩子,在那些狭隘充斥了臭气却又色彩鲜明的小弄里穿梭。
“我感觉此地很纷乱,”珍妮曾在一处地方这么说。“你瞧他们又脏又腻!地方我是喜欢的,可是他们未免太混杂了,像是一大堆的虫子一般。”
雷斯脱吃吃地笑着。“你的话大多是对的。不过是由于气候原因。这就是热。这就是热带的居民。此种情况下,生活总是糜烂的,弥漫肉味的。这是没有法儿的事。”
“哦,我知道。我并不是怪他们。我只感觉这样的生活甚是古怪罢了。”
那天晚上,他就一心想着此事,那时月亮用着一种盛旺的肉感的光辉照向大地。
“嘿,我终于找到你了!”基拉特夫人突然叫道。“我连饭也没来得及吃呢。我们今天回来得很晚。你的丈夫已然答应要同我跳舞了,甘夫人,”她微笑着然后继续说。她也像雷斯脱和珍妮,已经被那热和春天和月光等等的肉感势力所支配了。四处都有浓郁的芬芳从树林和花园中暗暗吹来。远方,有骆驼的铃声叮当作响,伴以一种“阿亚!”和“喔唏!喔唏!”的异国呼声,仿佛赶着一群怪兽走过街道一般。
“很高兴你同他跳舞,”珍妮欣然答应着,“他是应该跳舞的。我有时候也想跳跳呢。”
“那么你应尽早学学,”雷斯脱和蔼地说,“我当全力教你。我的脚步已经不像从前轻巧了,可是总还 会些的。”
“哦,我未必要跳,”珍妮微笑说,“你们两位快去吧,反正我一会儿就要回楼上去了。”
“你为什么不去舞厅里坐坐呢?我也就跳几个圈子。然后就可以看别人跳了。”雷斯脱说着就站了起来。
“不,我想还 是这里坐坐的好。这很有趣。你去吧。基拉特夫人,你们一起去吧。”
雷斯脱和嫘底走开了。他们成了耀眼的—对——基拉特夫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舞衫,上面点缀着亮晶晶的黑珠子,美好的胳膊与脖颈都裸露着,一顾闪光的大钻石笔正嵌在额上的黑发中。她的嘴唇红润,并有一种迷人的微笑,从两片讨人欢喜的丰满嘴唇里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来。雷斯脱的身材本来强壮雄健,配上了一套合身的晚服,更显得气宇轩昂。
“那个才是跟他相配的女人呢,”珍妮当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时候自言自语道。当时她就落入了一种沉思,把自己过的生活又回忆起来。有时候她觉得过去的事情就如同一场梦。又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仍旧是在梦中。人生在她耳朵里响着,很像今晚告诉她一切。
她已经听见它的呼声了:她已经知道它的变幻莫测了,但在它的背后,却有种种的奥妙。在推移迁化,如同梦境的变幻一般。她为何如此讨男人的欢喜呢!雷斯脱为什么不愿抛弃她呢?她可以改变他吗?她于是想起在科伦坡捡煤时代的生活,而今天晚上,她身处埃及,在这大旅馆里,做着一排房间的女主人,四周富丽堂皇,而雷斯脱仍对她一心一意。他为着她,曾经忍受过许多烦恼!为什么的呢!难道她真的是这么高人一等吗?白兰德曾经这样说过。雷斯脱也曾经给她说过这样的话;但是她仍旧自惭形秽,自觉身份卑微,自觉身边这许多珍宝是她无缘享受的。
于是,她重新产生第一次同雷斯脱到纽约时的那种感想,以为这种神仙的生活是转瞬即逝的。她命已早定。只不过她命中注定有一断变化,这才仍旧要归于简单的生活,隐僻的街道,穷陋的矮屋和破旧的衣裳。
于是她又想起她的芝加哥的家,想起他的朋友们的看法,因而知道她的命运理该这样的。即使他跟她结婚,他的家庭和朋友也会排斥她。她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注意到方才跟雷斯脱在一起的那个女人让人着迷的脸上的微笑;知道她或者同样认为自己很美,但和雷斯脱不是一类人。当她看到那个女人要同他跳舞,就觉得他确实需要像她一般的女人。
他所需要的女人,必须是在他习以为常的空气里面养大的。至于她,珍妮,她总觉得跟他的生活方式有些隔膜,总觉得她对于种种东西的认识程度不能像他自己所习惯的那样。她很了解他们是怎么样的人。她对于他的穿衣打扮,生活习惯等等,虽然学得很快,但她总不是从里面长大的。
她如果走开,雷斯脱就会归于原来的世界,就是方才和他挽臂而行的那种动人心弦娇小可爱的女子的世界。想到这里,她不禁泪如泉涌;她甚至希望自己立刻就死去。她觉得死了倒好。她这边思潮澎湃时,雷斯脱那边正同基拉特夫人翩翩起舞,或在华尔兹舞的间歇并肩坐着畅谈旧日的时间,旧日的地方和旧日的朋友。
他眼看着嫘底,惊叹于她的青春和美。她比从前丰满了,但是仍旧如黛婀娜般苗条合度。她那光滑的躯体蕴含着一种魅力,而她的漆黑的眼睛是异彩连连。
“我可以发誓,嫘底,”他冲动地说,“你的美丽更胜往昔。你现在真可算是天姿国色。你非但没有老去,看起来更年轻了。”
“你果真如此想吗?”她看着他的脸微笑着说。“当然咯,否则我为什么要恭维你呢?我并不善长诌媚女人。”“哦,雷斯脱,你这粗人,你不容许女人家害点儿羞吗?你不知道我们对于人家的赞美都愿意细细品味,不愿意狼吞虎咽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问道,“我说错话了?”“哦,没有。不过你真是一个粗人。你是一个心直口快的粗心孩子。可是别太在意。我是喜欢你的。这就足够了,是吧?”
“当然够了,”他说。音乐停时,他们到花园漫步,他把她的胳膊轻轻捏了一下。这是他情难自已的;她使他感觉着仿佛自己已经拥有她了。而她,也喜欢他这种想法。当他们坐在园里灯笼底下的时候;她心里想,如果他得了自由到她那里去,她是会接受他的。即便是现在,她已经几乎接受他了,就只怕他反对。她是如此谨小慎微的。他也跟她所认识的许多男子一样,不会行苟且之事。因为这是他无法做的。最后,也是雷斯脱首先站起来向她告罪。他说第二天早晨要和珍妮一起到尼罗河上游去游卡那克、底比斯等处,并到斐理去参拜水边的神庙。他们打算及早启程,所以他得去睡了。
“你几时回家?”基拉特夫人语气低沉。“十一月里。”
“确定船票了吗?”“是的,我们九号从汉堡开船——福尔特号。”“我最初计划秋天回去的,”嫘底笑道,“可是你如果看见我和你在一条船上,请你不要感到惊讶。我的主意随时会变。”
“能够同船最好不过了,”雷斯脱答道,“我希望能和你同船……明天我们动身之前再去拜访你。”他停住话,她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轻松点,”他拿住她的手说。“人生事事难料。有时我们自认为满盘皆输,事实上倒是好了。”
他认为她是舍不得跟他离别,因想她不能尽如人意,实在是让人遗憾。在他自己呢,言外之意,是说这是他大概极不情愿采取的一种解决法,然而这确是一种解决法。为什么他几年之前没有看见这种解决法的呢?
“可是几年之前,她并没有如此迷人,也没有阔淖与聪慧。”也许!也许!可是他不愿意背叛珍妮,也不愿意珍妮遭受不幸。即使他不是有意,她已算命途多舛了,并且已经勇敢地面对了这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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