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跟雷斯脱别后一礼拜不闻声息,正有一个仔细考虑的机会,现在收到这封信,就又使她深深感动了。究竟她想要怎样?究竟她应该怎样?究竟她对这人的真情怎么样?她是否真心愿意回他这封信?如果是真心的,她又该说些什么?假如是在以前,她的一切决定和行为都似乎只有个人的关系,不会牵连别人,就是当初为巴斯的缘故愿意自己牺牲,也只是牺牲自己罢了。现在就似乎非顾到别人不可,尤其是她的家,她的孩子。小味丝搭已经有十八个月,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她那蓝蓝的大眼睛和轻淡头发已经预示将来的相貌比得上母亲;至于内在的特质,也已显现出将来一定聪明伶俐的。葛婆子把她宠得跟什么似的了。葛哈德的态度转变得很慢,还 不能清楚自己对她的兴味来,但是也已分明对她有好感。父亲的态度既有这样的转变,珍妮就发起一种热烈的愿望,决不再叫老头子心里难过。她要是再做错事,就不但对不起父亲,并且要破坏小味丝塔的前途希望。她自己这辈子是失败的了,味丝搭是无辜的,她绝不可以连累她。想到这里,就想不如回信给雷斯脱,索性把一切事情都对他全盘托出。她本来对他说过自己不愿做错事情的。那么现在何妨对他明说自己已经有孩子,请他不要再跟她纠缠。但是他会依她吗?好矛盾。而且她真的要他知道这些事吗? 要做这样的表白,在珍妮是件很痛苦的事。因此她不免犹豫起来,信才开了一个头,又重新把它撕掉。到后来,也是上天注定,恰巧父亲突然的回家,就把这事放起了,原来他在羊氏镇玻璃厂里受了意外重伤回来的。
那天是八月后半月一个礼拜三的下午,葛哈德的信来了。但那信里并不是用德文写的那些做父亲的陈词滥调,也没有附着每礼拜常会寄归的那张五元的汇票,却是一张其它人代笔的便条,写着他头一天因玻璃锅倒翻烫手造成重伤,以及第二天早晨要到家的话。
“这怎么好呢?”威廉大张着嘴喊。“可怜的爸爸!”味罗尼加说着眼泪跟着涌出来。葛婆子两手裹在围裙里坐在那儿,眼睛望着地板。
“这怎么好?”她慌乱地嚷道。老头子要成残废了,来日的艰难景象浮现在眼前,使她没有去细想它的勇气了。
巴斯是六点半回家的,珍妮八点才回家。巴斯听见消息,现出惊骇的面容。
“唉!那岂不是太糟糕吗?”他嚷道,“信上说起他的伤多重没有?”
“没有,”葛婆子回说。
“那么,我就不用担心,”巴斯宽了心说,“就是着急也没用。天无绝人之路。假如我是你,我是不会着急的。”
实际上,他的确不着急,因为他的性情跟别人截然不同。他的生活负担并不重。他的脑子又聪明,不能捉住事情的意义,也不能估计事态的严重性。
“你说得有道理,”葛婆子强作镇静说,“可是我不由得不着急。你想咱们刚刚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偏又有这灾难来了。咱们有时候好像是碰着灾星似的。咱们的命运怎么会这么坏啊!”
后来珍妮回来,葛婆子就不由自主地要去对她说话了,因为珍妮是她的一根支柱。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她一进门来看见母亲的面色,就问道。“你干吗哭了?”
葛婆子看了看她,把脸转过半边去。“爸爸的手烫坏了,”巴斯庄严肃插进来说。“他明天要回家了。”珍妮转过脸去瞠视着他。“他烫坏手了?”她嚷道。
“是的,”巴斯说。“怎么会烫着的?”“玻璃锅倒翻烫坏的。”
珍妮看看母亲,自己也忍不住泪流。不由自主地,她跑过去一把搂住了母亲。
“你别哭,妈,”她说时,自己也几乎不能镇定。“你别着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没有什么大不了。别哭了。”说到这里,她自己的嘴唇也有点不自然起来,挣扎了好久,才能振作起来细想这个新灾难。这时她不由自主,一个挥之不去的新想法突然跃进她意识中来。雷斯脱的自愿帮忙,现在该怎样对付?他那爱的宣言又该怎样对付?不知怎的,刹那间一切都涌上心来了——他的深情,他的人品,他愿帮忙自己的愿望,还 有他的同情,跟当初巴斯入狱时白兰德给她的一模一样。她难道注定要作第二次牺牲吗?其实一次和两次又有什么不同?她的人生不已经是一场失败了吗?她一面回想这些事情,一面看她母亲坐在那里,沉默,憔悴。真可怜,她想道,她的母亲就应该吃一辈子的苦!叫她永远享不着一点真正的快乐,岂不是一种羞耻吗?
“我认为现在先别着急,”她停了一会儿说。“也许爸爸的伤并不像我们预想的这么严重。信上说他明天早晨回家吗?”
“是的,”已经缓过来的葛婆子说。之后,他们的话说得比较安静了,及至一切方面都已经谈到,一时全家人悄无声息。“我们明天早上该派人到车站去接他,”珍妮对巴斯说,“我去。我想联桥夫人不会责备我的。”“不,”巴斯落寞地说,“你千万别去。还 是我去吧。”
他因这次命运的突变心里很不是滋味,脸上都表现出来,过一会儿,他就忧郁地大步走到房中去关门睡觉。珍妮和她母亲看到别人都已经去睡,就在厨房里坐着谈起来。
“我真不知道我们现在如何是好,”葛婆子深知这件事在经济上要有影响,最后说起这话来。当时她显得那么的虚弱,那么的无可奈何,以致珍妮再也坚持不下去。
“别着急,妈,亲爱的,”她一面轻声地说,一面心里下了一种特别的决心。世界是广阔的。其中正不缺由别人挥霍来的适意和舒服。天无绝人之路,糟糕的事情总不至于逼近得人无可生活的!
那时她和母亲坐在那里,未来的困苦似乎是用清晰可辨的狰狞脚步逼近了。
“你看我们将来如何应对?”她母亲又重复地说,原来她那幻想中的克利夫兰家庭眼看就要崩溃了。
“怎么,”已经看得很清楚而且知道有对策的珍妮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倒并不着急。将来总有办法的。咱们总不至于饿死。”
那时她坐在那里,明确认定命运已经把解救危局的担子移到她的身上来。她必须牺牲自己,其他再无别法。
第二天早晨,巴斯在车站上见到父亲。父亲的脸色十分苍白,像是病得很重的样儿。他的两颊微微陷进去,颧骨壁突挺出来。再加上他的两手用绷带重重包扎着,就显得十分狼狈,以致从车站到家的路上,许多人都驻足观望。
“真是没想到,”他对巴斯说,“我的手给烫了。那种痛法真是受不了。哦,多么痛啊!多么痛啊!真是天晓得!我是终生难忘。”
他于是说明这意外事怎样发生,又说他那双手以后不知道还 能不能用。他右手的拇指和左手的第一二两指都已经烫到骨头。左手的两指已经截了一节,拇指还 可以保全,却怕两手都要有僵死的危险。
“真是天知道!”他接着说,“偏偏又碰在要急需钱的时候。太糟了!太糟了!”
他到家的时候,葛婆子出来开门,感觉到她那无声的同情,就哭起来了。葛婆子也忍不住呜咽。就连巴斯也有些情不自禁,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其他的孩子一齐都哭,还 是巴斯出来劝住他们。
“别哭啦,”他劝道,“哭有什么用呢?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就会好的。咱们还 是可以过日子。”
巴斯的话暂时起到安慰的效果,而且如今丈夫也回家来,葛婆子也就恢复了她的平静。虽然他的手不能动,但是看见他还 能走路,而且其它地方都没有受伤,也就可以安慰了。或许他还 能够恢复双手的用途,还 可以担任轻易的工作。总之,他们还 能朝好的方面去想。
珍妮那天晚上回家来,本想跑到父亲面前去,把她所有的殷勤和关爱和盘献给他,只是生怕他还 像从前那样的冷漠。
葛哈德心里也不痛快。女儿给他羞辱,他至今还 难以释怀。他虽然也想回心转意,感情上却仍混乱非常,不知该如何行事才好。
“爸爸,”珍妮怯生生地走近他去叫。葛哈德现在神情惶惑,试图想说几句由衷的话,却总说不出,他一面想到自己的无奈处境,一面看出她的悲伤和他自己对于她的情感的反应——这都是使他不能忍受的;于是他心里一酸,不由得哭起来了。
“宽恕我吧,爸爸,”她恳求道,“我对不起你。啊,我实在对不起你。”他本来不准备看她,但经刚才时一阵感情的冲击,他想已能宽恕她,而他确实饶恕她了。
“我已经祈祷过了,”他接着说。“现在原谅你了。”他后来恢复心绪,觉得他这种情绪有些可耻,可是一种新的同情和谅解已经确立。自从那时起,父女之间虽然不免仍然很大的隔阂,葛哈德却已不想再把女儿不当人,珍妮也努力要把做女儿的纯真爱情跟从前一样显示给他了。
现在一家人总算恢复了平静,可又不得不面临其他的窘境。他们的预算已经每礼拜减少五元,又多了葛哈德的消费,叫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呢?巴斯原本可以把他每礼拜的收入多拿些来贴补家用,但是他觉得没有这样的义务。因此,只得把这每礼拜九块钱的收入勉强对付房租,伙食,和煤钱,再讲不到意外的费用,但是意外的费用正接踵而来。葛哈德每天得去看医生换药包扎手。乔其又正要买一双新鞋。除非有其他来源获得更多的收入,就必须向人家借债,重新去受从前那样的羞辱。这样的情境,就使珍妮心中那个才构成一半的决心终于坚定。雷斯脱的信还 搁着未复。他约定的日子已经近了。她应该回复他吗?他是会帮助他们的。他曾经不是硬要把钱送给她吗?于是她终于断定,她是有责任去利用这种自愿献来的帮助,只叫他莫要到她家里来。她这信寄出之后,就等着那命运所系的那一日,心中混杂着恐惧和热切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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