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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恶俗的日常事物

      恶俗城市
      某些城市为了避免破产,需要通过想像和夸张的宣传来诱惑旅游者,此类做法已经使那些过去只是糟糕的城市沦为难忘的恶俗典范。华盛顿特区,过去往往通过强调市里的各类纪念碑和政治色彩来吸引消费者。现在,它觉得似乎有必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处富有品味和高雅情调的地方,尽管事实上这个城市里几乎没有什么剧院,只有少量的音乐会,一份二流的报纸①,上面充斥着占星术与插科打诨的笑料(见“恶俗报纸”),而且根本就没有文学生活。它似乎坚信,所有那些大使馆的存在,赋予了这座城市某种令人兴奋的国际风情,而且不希望我们知道,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大使馆和领事馆的占踞者们都不过是一些相当乏味的人,他们就是那种你会在各国军队的校级军官里找到的家伙,他们只会津津有味地享用着安全可靠的顺从文化,全然不懂什么原创性、智慧或魅力。
      ① 指《华盛顿邮报》。
      要想明确指出那些在恶俗竞赛中遥遥领先的美国城市,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参赛者实在太多了,大西洋城和拉斯维加斯一定榜上有名,尽管比起其他一些城市,它们还不算太糟。更糟的还有一大把,比如,佛罗里达州的迈阿密海滩。迈阿密市(一个全国闻名的暴力犯罪城市)和坦帕。接下来当然还有新泽西州的坎姆顿,南达科他州的皮埃尔,阿拉斯加州的朱诺,加州的育巴城,阿肯色州的松树崖,佐治亚州的奥尔伯尼,阿拉巴马州的加兹登,马萨诸塞州的费治堡,俄克拉荷马州的劳顿,佛罗里达州的兰塔那(《国民探秘者》杂志的故乡),以及密西西比州的帕斯卡古拉。这些地方当然是糟糕的,不过它们并不装作很有风情,因此在恶俗的阵容中还只是个垫底者,默默无闻,因而也仅仅让人觉得可悲,比如像西弗吉尼亚的一些地方,那儿侍候你的女服务员嘴里连牙齿都没有了,而且还会有人向你兜售小煤块制成的珠宝首饰。
      南卡罗莱纳州看来很少会成为十分吸引人的地方,因为该州年轻人的SAT考试①分数居全国之末。在学术水准方面,该州与阿肯色州不相上下,其教师的工资水准居全国最低。如果你珍视自己的健康,最好不要光顾怀俄明州的任何城市,因为那儿的手枪,无论是公开的还是隐蔽的,都不受任何管制,再者,也不要迷上德克萨斯州的奥德萨,那儿的医疗机构屈指可数,且设备都是老掉了牙的,要是你真的在那儿病倒了,只能指望步行去医院了,因为那个地方甚至没有公共交通设施,尽管它的人口有十多万。同样,如果你身处或临近佐治亚州的雅典城,或伊利诺斯州的布鲁明顿,或北卡罗莱那州的约翰逊维尔,以及其他二十八处可能被提到的地方,你别指望可以吃到任何美味的食品。根据《汽车旅行指南》的记载,在那些城市及其附近的地方没有任何像样的餐馆。很难想像,任何一个文明人会去新教信徒的心脏地区盐湖城②做些什么。不过,假如你发现自己真的已身在那儿了,千万忍着别找酒喝,除非你已经准备好了去锻炼自己的机警、诡诈和戒备心③。
      ① 高中毕业生学习能力考试,是美国大学录取标准的主要参考。
      ② 美国犹他州首府。
      ③ 根据盐湖城法律,餐馆里不卖烈酒。
      正如电影《罗杰和我》中所揭示的情况,暴露了密歇根州的弗林特地方政府是相当糟糕的。它借助焚烧《金钱》杂志这样的举动——该杂志曾指称弗林特是全美最差劲的地方——来克服其不良的名声。这类举动非但没有改善这座城市的形象,还把它推向了恶俗。旅行作家们——一个玩世不恭且有学问的群体——久已习惯了为换得免费的住宿、食物和酒水而炮制虚伪的吹捧之辞,但他们对美国无论是糟糕还是恶俗的城市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为受托掩盖恶俗城市和地区的同行们取了一个名字:屁眼专家(shithole specialist)。这就是那些不仅为大西洋城和拉斯维加斯,还为埃普考特中心(Epcot Center)歌功颂德的家伙们,他们还受命为机场和新的多车道高速公路大张旗鼓进行宣传。
      有些地方尚不值得受到恶俗的提名,因为它们未能成功地大量获得富有而头脑简单的群氓的稳定供应,比如像辛纳屈、卡萝尔·坎宁斯,及其低俗的崇拜者们。不过问题仍未解决:究竟是大西洋城还是拉斯维加斯堪称是和曼谷齐名的最好和最大的鸡窝?在其他方面,拉斯维加斯恐怕更胜一筹,世界上还会有哪个城市,不管它多么无聊,会拥有一个“珍藏”世界上最大莱茵石的“奇货博物馆”?
      恶俗餐馆

      餐馆的等级各异,从低到高不等,分为好的、糟的和恶俗的。而一旦你到了恶俗的顶级,“餐馆”和“假冒”就完全是同义词了。“在都市里过一个晚上,过去往往意味着先吃顿晚餐,然后再看一场轻歌舞剧”,芭芭拉·艾伦莱彻说,“可如今却意味着一顿作秀般的晚餐”。如果你很警觉而且以前没有喝过大多次酒的话,那么在你走进某个恶俗的地方之前,一般总会很容易就找到一些信号。到处都是的“美食”(gourmet)一词是一个确定的警讯,倘若你看到的招牌是“欧式餐馆”(bistro)的话,你恐怕还是不能完全踏实下来。另一个信号就是停在前面或附近什么地方的车子的种类。正如荷里·摩尔(Hooly Moore)所言,凡有所谓“好”车(即昂贵的车)出没的地方,多数情况下是恶俗的一个标志。要是门前停着一片十年以上的旧雪弗莱或者绅宝(saab)车,甚至还有几辆搭人小货车停在那儿的话,那就是在告诉我们这家店的食物恐怕还行。如果附近见不到什么车,却有一些粗俗的年轻人在一幢豪华建筑前晃来晃去,并时不时偷偷地摸摸自己的裤裆,毫无疑问,这是一家常年经营恶俗的餐馆,提供“男仆”代客泊车服务。这是为了要让那些夸夸其谈、自以为是的人找到满足感的地方,他们觉得如果非要自己停车并走过两幢楼回来吃饭的话有辱他们的尊严。事实上,与其说侍从停车服务是“为了您的方便”的话,还不如说是为了餐馆的方便——更方便揩你的油水,只是倡导者们爱这么说罢了。其目的主要是让你觉得自己很重要(尤其是在你请吃饭的客人面前),并诱惑你进来,而一旦你进来了,就必须豪吃一把,并像个大富翁一样给小费——最后,还要诱惑你以同样的方式在那些肮脏的小伙子取回你的坐驾时(要等很久)付给他们小费。
      事情已变得如此恶俗,以致代客泊车服务几乎成了我们时代的一个重要标志。它特别为那些爱哗众取宠同时又觉得不安全的人们所青睐,他们喜欢想像自己身上散发出一种贵族气味,并自欺欺人地以为除非每次都接受这样的“服务”,否则就要冒失去社会地位的危险。他们没有看出今天的大部分“服务”(酒店房间服务就是个突出的例子)都是一种不便和令人讨厌的东西,是对个人自由和尊严的公然冒犯。刘易斯·H·拉法姆出了一本有关代客泊车的小册子,由洛杉矶一家出版公司发行,上面透露了全社会范围内令人窘迫的现状。代客泊车服务,我们读到,如今是一种“顶级停车服务”,不仅在餐馆有,在家庭晚会上也有。“代客泊车服务已不再是家庭消遣的一种奢侈。它成了一种万人向往、倍受欢迎的服务,它为整个晚会定了调——当美好的夜晚结束,客人们被一一送走,他们感到自己是多么特殊而有教养。”从这里,敏锐的读者应该能推断出当今美国多么恶俗的趋势。几乎就是花钱买感觉,而不是通过辛勤的劳动赢得它。
      由于受了以上的提醒之后,现在你自己亲手停好了车,却忧心忡忡地发现没有菜单公布在门外或橱窗里(又一个恶俗的标志)。这回你决定碰碰运气,便真地走了进去。现在,你迎面碰上的就是典型的恶俗信号——你看见一块“请衣装得体”的标牌(见“恶俗标志”)以及一个将油腔滑调的谄媚之辞和暗中鄙视玩得滚瓜烂熟的领班,他将你领到一张桌前,帮你就坐。倘若这家餐馆尤其恶俗的话,他还会拿起原来放在桌上的你的餐巾(通常含50%的聚酯纤维),极卖弄地将它抖开,再服服贴贴地放在你的大腿上,仿佛在告诉你这项“服务”一定会让您乐不思蜀的。
      恶俗的下一项警告就是菜单。如果它很大、很沉、用人造革封面并饰有缨穗,小心:有人要遭骗了。良好的服务应该是酒单也已摆放在桌子上了,就像刀叉和酒杯一样。在恶俗餐馆里可不是这样,而是等到最后由一名斟酒侍者、一名完全没必要且恶俗的雇员卖弄地拿过来。如果酒单到了这个时候才被“奉送”上来,你就要注意了。恶俗的餐馆喜欢省去餐酒贮藏年份以及酒厂名字,他们以为没有哪个顾客知道或在意这些事情。于是,在一片含糊其辞和装模作样(“请衣装得体”)的气氛中,抬高价格便会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蒙混过关了——反正这家餐馆知道,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多警告的标志还是有人要进来,那他不是个俗不可耐的势利小人就是个笨蛋,极端无知,没有安全感,所以不会抱怨任何事情。对那些仍怀有一线希望的人来说,一旦红酒用篮子盛着抵达桌面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你只好束手就擒。
      一条有关恶俗菜谱的普遍原则就是:内容越多越糟糕。这正好迎合了美国人的神圣信条:三流餐馆中大把的“选择”高于一流餐馆中有限的选择。除了菜谱上毫不相于的庞大内容之外,菜谱中使用的语言才是预示恶俗即将来临的主要征兆。这里就像所有的地方一样,隐喻和媚俗的形容词是制造夸张和欺诈的理想工具,新奇的词语也争相显示时尚的魅力。“那大概是某种美味佳肴吧,”人们暗自猜想,这样你就不自觉地读开了。有些菜,仿佛它们是某种“时尚精品”的一部分似的,是由某个在厨房里工作的大师“设计”或“创制”的。最后,在漫长的菜单的尽头,你将读到“我们的甜点将由您的侍者亮相给您”。如果某种甜点被列在菜单上了,它不是简单地罗列出来就算了,而是以那些对恶俗广告撰写人来说十分熟悉和亲切的词语吟唱出来:
      一个深色的财宝箱,内装白金巧克力奶油冻和珍珠鲜果,漂浮在一片安格莱奶油烈性甜酒的金色池塘上,零星点缀着碎榛子仁和鲜红的覆盆子。
      (而且你应该肯定在一个恶俗的餐馆里,没有哪一个就餐的人敢冒丢脸的危险问一声“安格莱奶油烈性甜酒”[Creme Anglais]是什么,或斗胆去告诉那位领班“安格莱”[Anglais]是对“Anglaise”一词文盲的说法,因为你担心他对此一无所知而遭毒打。)
      正如以上的例子所显示的那样,这种菜谱是把顾客当作十足白痴的做法,因为恶俗是不可能在知识或勇气面前趾高气扬的。最著名的经典菜肴都是为专门恶俗的食客精心准备的(这一游戏需要双方一起玩),于是各式各样的招揽生意的修饰词和名词——对恶俗的散文诗或者广告也同样适用——便竞相上演。我从某份菜谱上摘录了一些,比如“雅致的”、“精美的”、“奶油般柔滑的”、芳香的、艺术感的、芬芳的,等等;还有“三只煮好了的粉红色对虾在清淡的甜柠檬汁中愉快地飞旋着它们的舞步”。如此恶俗的语言,极其巧妙地欺骗了那些缺乏想像力的、无知的和容易轻信上当的人,而事实上,这些菜肴正是那些精明狡诈毫无才华的厨子们无须刻意准备而大量生产的食品。在这类备菜的勾当中,如今日益风行的做法是:将那些从某个中央餐馆供应房大量购进的主菜冷冻起来,然后再由某个戴着一顶花哨的无边白色厨师帽的人,将它们迅速地塞入厨房的微波炉中处理好。这种做法的本质,与其说是由一个厨子、还不如说是由一个工程师在操作。其装模作样就在于,这些菜就这样可爱地准备好了,就在那儿,在屏幕后你那忠诚和友好的厨房里。恶俗餐馆的菜谱很大程度上并不取决于味道好不好,而是冷冻的好不好——如去头龙虾肉和胡萝卜饼。即便是在那些政治和社交方面都很自以为是的餐馆里,甚或“种族”(为了个别少数民族或异教徒开的)及其他类型的餐馆中,情形也没什么两样,只要你要求,它们甚至可以用布莱叶盲文准备菜单。
        与一位老道的手法敏捷的艺术家给毫无防备的人“塞”一张名片的做法如出一辙,一位娴熟的菜单作者也能像平面造型艺术——通过设计、布局和排印——样塞给天真的人一道菜(通常是配料廉价也无须讲究烹饪但却利润很高的菜),只要写一大堆有关吃法的文字,就能够将餐馆里最令人讨厌的菜当做杰作推销出去。许多餐馆都秘密地达成了如此共识:既然他们不幸的主顾往往可以被引导着选择排在菜单要么最前面要么最后面的主菜,于是他们便把正打算清理掉的东西摆在那些位置上。在考虑劳力支出时,有经验的餐馆经理发现,除非你要给菜肴订高昂的价格,否则过于精细的盘面摆放工夫是不经济的。最近,有一位经理解释了他为什么要把羊里脊肉(烤羊排)从他的菜单上砍掉的原因。这道菜仍然很流行,不过他发现“要厨师盘这道菜”得花“一分多钟”。(把“盘子”作动词用是厨房黑话的一部分,很少向客人透露——除了一个新侍应忘记了,当不耐烦的食客问他们的菜在哪儿时,他才会操一口幕后行话说:“您的菜马上就到。您的菜正在盘。”)   悲惨的是,只有当你坐下之后才发现恶俗的标识俯拾皆是,你也只好引颈挨宰了。如桌旁烹饪:菜上浇酒点燃熊熊火光,蛋烤冰淇淋(Baked Alaska),等等。最近有一段并非讥讽的文字出现在某家恶俗报纸的餐馆版上:
      曾几何时桌旁烹饪是酒店或餐馆的领班、总管甚至侍应生们的个人艺术。可是今天,却越来越难找到有此嗜好的餐馆了。
      这样的说法倘若出现在“谢天谢地”版面而不是餐馆版面里倒是更合适。正如体育运动员上场比赛前应在更衣室里更衣,女演员应在幕后涂脂抹粉一样,做菜也应在厨房里进行。即使是劣质食品或外卖食物也好过满餐厅令人眼花缭乱的恶俗火焰。永远敏锐的阿达·路易斯·哈克斯塔伯观察道,“在美国,摆锤总是由廉价的方便摆向廉价的装腔作势;也就是说,快餐和愚蠢的餐厅菜肴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餐馆里还有一个恶俗的信号,但遗憾的是非要等你自投罗网之后才能察觉。那就是“漂亮的呈现”,就像履行什么义务似的,每盘菜都必须模仿某幅画——通常是一幅恶俗的抽象画,不过有时也模仿一幅多愁善感的陆地或海洋的风景画。在真正顶尖的恶俗场所,视觉表现占绝对的主导地位,你会得到这样的印象:仿佛正在领教这道菜的器官不应该是嘴而是眼睛。像哈克斯塔伯一样,汤姆·沃尔夫(Tom Wolfe)对于恶俗也有犀利的眼光,我们应将对恶俗盘饰最成功的批判之一归功于他。在《虚荣的篝火》一书中(The Bonfire of the Vanities),英国作家彼德·费娄是阿瑟·拉斯金在最高档流行的恶俗餐馆La Boue de Argent(“银坊”)的宴席的座上客:
      第一道菜费娄点了一碟蔬菜酱。这碟菜酱是一个粉色的小半圆,半圆周围像阳光一样整齐地排列着大黄梗,这堆东西盘踞在一只大盘子的左上方1/4半圆处。整个盘子看上去就像是被一幅描绘一艘西班牙大帆船的古怪的新艺术派①作品蒙上了一层光亮,这艘船在血红的大海上正驶向……落日……但这西沉的太阳,实际上,就是那碟大黄梗酱,大黄组成的余辉金光闪闪,而这艘西班牙船也根本不是用上光油做的,而是用各种颜色的调料。这是一幅用调料绘成的画。
      ① Art Nouveau,1890—1910年流行于欧美的一种装饰艺术风格。
      烹饪行内也的确称之为“调料画”,有些供不应求的厨师尤擅此道。阿瑟·拉斯金的盘子也一样令人难忘,他享用的(“他本人并没有注意到”)——
      是一片扁平的绿色面条,被精心编织成篮网状,其上缀有一大群浓艳的蝴蝶,以时下流行的成对的磨菇瓣作翅膀,用甜椒,洋葱瓣。青葱和腌刺山柑分别做肚子、眼睛和触须。
      与此相似的恶俗做法,不是以画家般的矫揉造作为动机,而是出于某种错置的对于新奇的贪欲,无论效果多么糟糕,只要端上一盘烤牛肉或羊排,无一例外会在旁边码放几粒白葡萄,或者一份烤鲑鱼总要有几片罐装葡萄柚陪伴左右。正是在这类餐馆里,你准保会碰上推着小车的服务员向女士们兜售玫瑰,以及版画、石刻画、木炭素描、水彩画、珠宝首饰等等和吃饭无关的东西。在大多数恶俗的餐馆中,会有到处走动的音乐家(糟糕而不是恶俗),其职责就是以讨钱来打断人家的谈话。
      餐馆里的男女侍者也是导致恶俗的一个重要因素,他们大多直接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你(“嗨!我是布莱德。今晚由我来为您服务……”),接着就是没完没了地背诵“我们今晚的特色菜有……”,往往不说出价格,之所以背诵而不是用一块大招牌直接公布菜谱有两层用意:首先,菜单模糊不清对引诱主顾在此大肆花费较为方便,因为很少有几个吃饭的人会如此无礼或勇敢,以至要求服务员倒回来把每样菜的价格重说一遍;再者,这样做也是为了一上来就在顾客与侍者之间建立一种虚假的“友好”关系,这样,如果成功了的话,也就是说,一旦服务真的非常糟糕,顾客恐怕不至于十分沮丧,既然大伙都是一家人,如果家中的某位成员对其他人有失礼或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男女服务员被教导成不仅仅是取菜单和端盘子的人。像大多数美国人一样,他们还被教唆成恶俗贩子。朱迪·拉迪斯是负责管理旧金山一批餐馆市场部的主管,她曾声称,“我们希望服务员能够经营菜单。”按此要求,一位服务员不应说“你要甜点吗?”,而会说“我能竭诚为您奉上一份定会让您满意的我们一流的巧克力奶油冻吗?”在就餐期间惹人注目地使用手碾胡椒碎,也有助于制造服务员和客人之间亲密友好的幻觉。《纽约时报》餐馆评论家玛利安·布洛斯说,“巨大的胡椒碎对食客的侵犯已经到了离谱的地步。”为什么不在每张台子上放一个较大的胡椒碾(如果怕被人顺手牵羊)呢?这样,正如布洛斯所说,“每吃一口之后,由我自己作主要不要放胡椒”。倘若真能这样,你也就不必在侍者每上一盘菜冲着你说一声“慢慢用!”时,太客气地向他道谢了。
      大多数恶俗的男女招待迫于工作要求而装腔作势,以为虚情假意真的可以取代职业尊严。他们都可以被说成是进了“心理误区”,如心理学家塞瑞尔·康诺利所称,“这种误区的突出表现就是,那些毫不友善的人努力装出友善的样子。”良药是有的,尽管苦口:不要装着友善。惟有遵守这一条训令方能终止一切形形色色的恶俗。
      给恶俗餐馆交学费的人在他们经验之初应努力掌握一条重要原则,可以称之为“布莱恩·米勒法则”,这位纽约食评家提请人们注意如下重要原则:凡物理位置越高的餐馆,越可能是一家恶俗餐馆。最好的例子就是雄踞世博会顶层的那些餐馆,它们的主要兴趣不在食物,而在于旋转。一旦明白了这条餐馆“升高”的原理,那么飞机上的劣质食物与服务就不会再让人疑惑不解了。这里有个问题,也是所有“凉险供食”中存在的问题,即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形下凯旋般地提供食物——在树顶小屋中,在小船上,甚至是在猛烈的炮火下,等等。在这类情形中,我们“应该”为克服了种种困难的难度表示赞赏,而不是对食物过于挑剔。航空饮食服务是一个最纯正的恶俗的例子。本来提供一份金枪鱼色拉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送上三文鱼吐司面包呢?最好还是给旅客提供货真价实的三明治,外加一个冰淇淋甜筒就行了。惟有如此,恶俗才会由于羞耻而消失。
      恶俗酒店
      在海亚特酒店(Hyatts)、假日酒店(Holiday Inns)、玛里亚特酒店(Marriotts)、豪伍德·约翰森酒店(Howard Johnsons)、拉马达酒店(RamadaInns)等等酒店的时代到来之前,美国的酒店属于糟糕或较好的类型。不过现在,它们几乎是清一色的恶俗了。原因就在于它们的故作辉煌或极好渲染本不属于它们的气氛。
      例如“铺床服务”。酒店企图在其广告中借此“服务”营造一种人群纷纷涌至的效果。所谓铺床服务即下午6:00~10:00之间,一名服务员将把你房间的床铺打开并铺好您的被单,包括被单上的毛毯。事情还不止于此,她或他还会把两粒有时是三粒由她或他亲手包好的糖果放在铺好的被单上。这就是酒店广告在选用最喜爱的魔力词语“豪华”时的确切含意。
      当唐纳德·川普(Donald Trump)夸口说他打算把纽约的广场酒店变成“世界上最豪华的酒店”时,我们知道此公脑袋里的“豪华”指什么:毫无必要的铺尿服务和就浸时人们并不想要的糖果。还有更多的酒店用语和心思,专为吸引未经世事容易上当的人们而创造。家俱是“奢华的”,酒是“神圣高雅的”,娱乐是“充满异国情调的”,服务是“殷勤有礼的”,陈设是“精致典雅的”。不过,惟恐那些社会地位不安全的人面对这一切不熟悉的“精致典雅”时神经受不住刺激,有些酒店还特意声称它的餐厅是“气氛随便的”(见“恶俗语言”),正如火奴鲁鲁的一家酒店的说法,在那里衣着是不必过于讲究的,“除了晚餐时在餐厅里应该穿高雅的便装礼服(男士)和随意的晚礼服(女士)。”
      华盛顿某家著名酒店之装腔作势可谓登峰造极,特别强调上流社会氛围和举止的“正确”。它说:“本酒店的贵宾显客均来自世界各地。他们是异国名流,政府要人,商界泰斗,科学界及各行业的知名人士。他们都是一些非常习惯于本店所提供之一切便利设施和周到服务(如铺床服务)的英男丽女。”很显然,与此酒店相配的“名流显贵及同样级别的人士”需要礼仪与服饰方面的指教,因为它还发放了一本小册子,上面罗列了“若干着衣规则”。这些小册子被分送到战战兢兢地担心有什么不正确举止(与该酒店所确定的“正确”之举相比)的客人手中。为了配合这一目的,同时也因为住在这家酒店就意味着“具有适于过举止文雅庄重生活的偏爱和能力”(这难道不令你想呕吐吗?),酒店经理部“要求其客人均着盛装”。既然该酒店建立了一套“正确的着装”规则,它便强调,只要客人住在这里就能给他人留下深刻印象,井能“大大加快于某人”从华盛顿这样的地方得到他所需要的东西的“进展”——比如,一份五角大楼的合同:10万把活动扳手,每把75美元,在某家恶俗酒吧圆满完成的恶俗饮酒之后签署。
      美国的酒店,过去还乐于让那些以雇员姿态出现的人来经营,而现在,则由那些俨然是我们的君主、我们的正确着装和举止的导师们来经营,尽管他们打理的酒店比纯粹的汽车旅馆好不了多少——每层楼上都设置有诸如制冰机和自动售货机之类的丑陋物品,每天早晨房间门外一份免费的《今日美国》(USA Today)(见“恶俗报纸”),以及持续不断播放的那些最俗套的音乐。
      当代美国生活中一个最突出的缺陷就是根本没有酒店批评。周围似乎找不到一个像门肯这样的人,一个就其水平来说绝对安全可靠、鄙视金钱欺诈、不虚张声势的人对酒店给予公正的评价。1946年,他谈到华盛顿一家著名的酒店,一家在大多数人看来不仅满意且壮观富丽的酒店,“××酒店可能是世界上最差的酒店,虽然它可能是最华而不实的酒店之一。酒店里尽是些标有‘为了您的利益’的小玩意儿——什么盛饮料杯的袋子,马桶上的手纸,等等,——而其舒适程度却极差,质量十分粗劣。”自门肯那时起,情况已经变得更加糟糕了。他会对“泊车服务”说什么呢(见“恶俗餐馆”)?如果他被邀坐酒店提供的豪华轿车(先不提价钱)而不是出租车,等到了他要去的目的地再跟他要30美元,对此他又会作何反应呢?他会对花上45分钟等候送到房间的早餐服务有什么高见呢?酒店餐厅里精心炮制的酒水服务的小把戏呢?结帐台前长长的排队大军呢?报摊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文明的东西可供阅读呢?(据说毛门斯经营的一个恶俗的连锁酒店里,书报摊上根本见不到《大西洋》月刊,《新共和》杂志和《哈泼斯》杂志的影子。)再者,如果门肯碰到一个女侍晚上八点半贸然闯入他的房间,铺好被单和毛毯后留下她亲手包扎的小糖果,他又会说什么?
      不过,尽管酒店批评在今天已经少而又少,但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其中一些就是由令人钦佩的阿达·路易斯·哈克斯塔伯提供的。“现代的酒店和汽车旅馆,”她观察到,“几乎是一种美国产品的象征。”根据平庸的标准,这些“糟糕的颜色,糟糕的纺织布料,糟糕的印刷,糟糕的图片,糟糕的家具,糟糕的灯具,糟糕的冰桶,还有糟糕的垃圾袋,这一切都充分展示出完全单一而廉价的品味与制造……”这些糟(而不是恶俗)东西的全国的单一性,正充分揭示了个人取舍的消失,是对备受吹捧的美国选择幅度宽大的一个嘲讽。
      由“好客工业”(他们喜欢这样称呼自己)提供的有关选择的欺诈性幻觉与电视业中的情形相似(见“恶俗电视”)。哈克斯塔伯进一步给这些可怕的酒店所效仿的最终“豪华”楷模定了位。她指出,这种楷模的蓝本源于一度使“银屏生辉的描绘神话般高级生活的各类电影”。到了酒店策划者。建筑师、设计师、装饰师和雇员的手中,则统统降级为“塑料、镜子和模仿品”,是“美学白痴与矫揉造作”的必然产物——一句话,恶俗之精华“几乎是一种象征性的美国产品”。(见“恶俗建筑”)
      另一个不为酒店的妄自尊大所动的人是作家马克·兰达尔(Mark Randall)。把他惹恼的是挂在服务生嘴边的一套油腔滑调的用语。他对听到像以下这样恶俗的酒店谈话厌恶之极:
      “晚上好,先生,今晚过得好吧?……要不要我给您从酒吧拿些什么?……先生,我很乐意……您现在不介意再来点别的什么吗?……我马上就把您的酒拿来。”
      “我真想说,”兰达尔写道,“‘行了,当然你得马上把我的酒拿来!闭上你的臭嘴吧!’”兰达尔总结说:
      人们可以看出……这种风格是精心设计出来的,不是为了促进真正的服务,而是为了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我们应该察觉并赞赏的服务员的精致礼仪上来。这是一个机构的自我庆祝方式,目的在于提醒你正身处一个高档的地方……。事实上,我们在此既没看到良好的礼仪也没获得良好的服务;这只是一种存心引人注意的彬彬有礼,一种阿谀逢迎的流氓作风。
      如果说平日的粗鲁无礼还只是糟糕的话,这类东西就是恶俗,而且“几乎是一种美国产品的象征”。
      恶俗食品
      当然,这在美国是一个太大的话题。不过,如果将糟糕的食品——如芜菁甘蓝(rutabaga)和杰欧果子冻(源于Jell·0牌)——和恶俗的食品仔细区分开来谈一谈也还是可行的。
      食品作家科尔曼·麦卡锡曾帮助我们为恶俗的食品下了定义,他在《美国基本减肥食品》(Basic American Diet)一书中指出,就蔬菜水果而言,“好看”已经取代了实际、可靠和安全的地位。为了方便起见,他将“美国基本减肥食品”缩写为B.A.D.。他所指的是将食物包装打扮一番以吸引无知者的丑陋行径,比如,使桔子变成橙色,或人工培植苹果、樱桃和草莓,使其硕大无比但食之无味。如今,在所有反自然法则的行径中,“苹果成了没有斑点,没有虫眼,大红大绿的东西。葡萄袖奇圆,像垒球一样结实,如连翘花般金黄。”而所有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表象,都是由无以数计的奇异而未经测试的成分制造出来的,那些成分存在于可以被用来给蔬果怪物带来完美视觉效果的化学药物中。
      这一有关恶俗的见解,正好与美国人不愿意接受令人不愉快的事实这一倾向相吻合。例如,桔子本来就是黄绿色的,且通常是卵形的;没有虫的苹果通常是不正常的畸变物,如果不加以染色和上光的话,在美国人眼里就太难看了。只要是真的东西,就像在别的领域里一样,就是不能被接受的。恶俗还没有发生。美国人对此坚信不疑。要吃“经过处理的”奶酪。真正的奶酪会不断发酵和碎裂,这就提出了一个超市经理们所谓的“货架形象”问题。如果没有人反对,甚至都无人注意的话,为什么不索性提供经过处理的奶酪呢?一经巴氏消毒处理,它就可以保存好几个月。要不再把它变成鲜亮的橙色,味道像油腻子或某种你可能会在手术室里碰到的东西怎么样?如果这样的东西可以假装是奶酪,而且如此这般大受欢迎,那不就大功告成了吗?
      美国人希望水果就应该好看一点、虚假一点、迷幻一点,这种看法也同样表现在对像花生这样一种传统食品的新式美国加工方法中。花生本身是完美的,但是太简单太老实了,不合乎当今恶俗的口味。必得要给它们浓妆艳抹一番,用蜜糖使它们变甜,仿佛我们生活在一座永恒的幼儿园里,或者我们没有能力克服对“杰克饼干”(CrackerJack)的孩子般的忠贞。如今最受青睐的品种就是“蜜制花生”,等同于一件由朱红色棉绒制成的系着镀金青蛙的男式晚宴服。椒盐脆饼(Pretzels),其主要特色从来就在于它的咸味,现在也开始糖衣登场,这倒的确使它们成了美国“甜”啤酒的最佳搭档,而后者已迅速变得和干姜水一样难辨雌雄。“干”而酸的口味销声匿迹了。如今,惟恐客人被吓跑,中国餐馆也不得不用“甜辛肉”(Sweet and PungentPork)代替了原先的“甜酸肉”(Sweet and Sour Pork)(见“恶俗语言”)。人们过去在吞食阿司匹林时,对不甜的口味还有相当的忍耐力,可是现在,连阿司匹林药片也成了加糖衣的了。
      事实上,“糖衣”已经接近恶俗的本质了,无论是针对食品而言,还是就信仰、酒店、观念、餐馆、电视而言,的确,“人类无法忍受过度的真实”,T.S.艾略特如是说,至于美国人,这情形还要加倍。
      恶俗的公共雕塑
      所谓“公共”雕塑,就是指设置在户外、给大量不从事艺术的人们观看的作品。要从这些人身上指望有品位的批评是不公正的。在此,恶俗既指一般的三流或矫饰之作,也指那些本来就有问题却硬要别人当作社团或州政府赐予大众的恩典来毕恭毕敬接受的东西。第一个例子就是自由女神像,那完全是一种全民仰慕媚俗文艺作品的原始呈现。那把的确长明不熄的火炬,提供了令那些恶俗的爱好者们欢欣鼓舞的伪写实主义的新奇特征。约翰·古岑·博格勒姆(John Gutzon Borglum)在拉什莫尔山(Mount Rush more)上的雕像夸耀的尺寸①和不得当,其整件作品的粗糙和臃肿的新埃及风格,使这组雕像轻易地成为仅次于庸俗不堪的自由小姐竞赛的东西。(见“恶俗语言”)
      ① 1927—l941年,博格勒姆在南达科他州拉什莫尔山上雕了华盛顿、杰弗逊、林肯和西奥多·罗斯福四位总统的肖像,各高18.3米。
      除了为美国的“好巨大作风”(giantism)作了一次贡献之外——如果你没有质量,也可以数量取胜(见“恶俗酒店”、“恶俗工程”和“恶俗的大学”)——在其毫无想像力的具象主义作品中,博格勒姆的愚蠢之举是一次对平庸的艺术退化与反动(见“恶俗物品”)的欢呼。无论从哪个角度或什么距离看,这四个巨大的头像都传递着一条在没受过文化教育或颇感委曲的人们中间流行的信息:“打倒现代主义!”这是一句地道的苏联写实主义的口号,好像正是为我国的土包子们说的。
      坐落在华盛顿肯尼迪中心的约翰·F·肯尼迪那尊硕大的“镀金”头像,尽管不在真正的室外(仅仅由于它所在的大厅奢侈无度的大才使它仿佛在室外,见“恶俗建筑”),亦属于同样的传统之列,企图借眩目的尺寸从公众那儿赢得廉价的敬畏(想到这里,纽约的世贸中心即刻映入脑际)。无论这方面还是许多别的方面,这尊巨大的肯尼迪头像均可与坐落在费城一个消防站外面的十英尺高的本杰明·富兰克林头像相媲美。这里最要紧的是,砸在这件作品上的数以万计的银元,都是由天真无邪的学童们捐赠的。
      要不是因为它们愚蠢得实在惹眼,我们早就该离开这些低级的巨人制品,去看看那些更“逼真”、也就是说更具尺寸的作品了。我的脑海里立刻就浮出了J·西沃德·约翰逊(J·Seward Johnson)这个名字,一个专门从事与蜡像馆里的人物酷似的青铜人像制作的人,其作品完全是20年前的着装风格。“维妙维肖”就是其宗旨,这些令人毛骨耸然的金属人物坐在长凳上读着青铜报纸,或者像真人一样举着青铜雨伞正在招出租车的样子,真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而这正是约翰逊的心愿。约翰逊在解释其制作这些空虚的人像的意图时说:“我很想听到人们说,‘多真实的人啊……!’”问题在于约翰逊的“人”指的是什么:是真正的文明人,还是六岁的弱智孩童?
      不过,究竟是粗俗的具象主义还是肤浅的“抽象派”生产了这类拙劣的公共雕塑还真是个问题。抽象雕塑作品矫揉造作的名字常常是一个秘密的信号:不容忽视的恶俗就在现场,这些名字还导致那些活泼时髦的年轻人做出(对本来严肃的东西)粗鲁歪曲的行为。在某所大学的校园里屹立着两根高达50英尺的倾斜的管子,直径10英尺,上面涂着各式各样红橙调子的颜色,显然正在相互打斗。制作者将其命名为“盟约”(TheCovenant)。学生们聪明地把它叫做“双塞”①。在纽约,雕塑家伯纳德·罗森索(Barnard Rosenthal)的“五次中一”从当地人那儿赢得了“生锈的帽堆”的美名,而理查德·塞拉(Richard Serra)的“名贵之弧”则被说成是“那堵操他妈的丑墙”。看了这些恶俗的雕塑,在更有文化的观众中便产生了一个跟外观有关系的道德问题,即:就这些雕塑的情形而论,汪达尔人作风②是不是就不恰当;尽管,这并非公众的职责。据说有一些自称“艺术突击队员”的既有品味又有感觉的人组成的团体,其使命就是将这些惹眼的丑东西毁容,甚至可能的话,将其彻底毁灭。一位寻思该团体成员身份的人士经过长久的思索后,决定不参加这个团体,并非出于道德的原因,而是出于艺术的考虑。“汪达尔作风”,他说,“并不是解决办法:糟糕的雕塑毁了容之后看起来实际上更糟糕”。
      ① Dueling Tamplons,喻指妇女月经用棉塞。
      ② 即肆意破坏公共文物的作风。
      关于某个城市,一名当地的观察者写道:
      尽管导游手册总喜欢指出,费城比这个国家的任何其他城市拥有更多的公共艺术品,他们却很少提及某些远为重要的信息:我们的公共艺术中的绝大部分不是一般地糟,而是绝对地令人难以忍受地糟。
      (这位作者,如果再加把力的话,眼看就要抓到恶俗的精髓了。)在费城市内有一件骄傲地展示给众人的作品被一位著名的批评家称做:“二十世纪独一无二的最差劲的雕塑”,真是一针见血,淋漓尽致。有一位这类恶俗垃圾的制造者终于道出了心声。“雕塑,”他现在说,“是我念书的时候最差的科目之一。我对它一点感情都没有。”
      整个由大学。企业和市政当局所操纵的安置公共雕塑的这场运动,似乎想比美第奇③家族还要美第奇。但是有一样东西是注定要消失了:品味(Taste),正如注定了在雕塑家们身上将迅速消失的那样东西:才华。而公众身上也有一样东西正在消失:嘲讽和反对的勇气。
      ③ Medici,1389—1464,意大利银行家,富豪,文艺保护人。
      恶俗银行
      既然银行已经用自己的尊严换取了大众知名度,并像恶俗世界里的所有其他参与者一样热衷于吵吵嚷嚷的虚假广告,那么可以说,所有的银行都是恶俗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比如万事达信用卡(MasterCard)的帐单,很少有几个人能够抵御其有利可图的。近乎欺骗的强大诱惑力,它会告诉客户每次只需要支付一小部分欠款,以及银行是多么喜欢你云云。世上容易轻信的人,以及大批在仔细阅读艰涩术语方面未受过严格训练的人,由此便不知不觉地被拖进了庞大的18%贷款利息率的阴谋中。
      恶俗的银行喜欢把他们的主顾当作无产者、士兵或动物来对待,诱使他们步入一片标有“请从这里进入”标志的无救地带,任凭他们在那儿伸胳膊蹬腿地挣扎着,直到这整队人马的脑袋最终抵达出纳员的窗口。恶俗的银行从不知道你是谁,即便你已经把钱在他们那儿存放了50年。恶俗的银行每次都要煞费苦心地用负片放大投影仪检查你的签名,以此侮辱你一把。过去的银行常常看起来像大理石神殿,甚或像大号的新教圣人会教堂。现在,它们看上去更像是由假装友好的家庭妇女们经营的下中产阶级的汽车旅馆办公间,而你究竟是何许人也,他们仍然一无所知。最上乘的恶俗银行可以让你听到亨德尔或莫扎特的乐曲;最下等的呢,则让你听“让世界停下来”、“我要解脱!”和“如何不付代价就能做成大买卖”等等无聊的曲子(见“恶俗音乐”)。恶俗的银行从不交易外汇,并坚决抵制经营任何稍微越出常规的转帐业务,无论是外国的还是本国的。
      恶俗物品
      有些物品是如此显然地恶俗,以致它们一下子就会为中层阶级所拥抱,而那些仅仅是糟糕的物品,比如摆放在电视机上的“鼓鼓眼”只能博得更低层人士的欢心。要贪求那些恶俗的物品,你必须要把自己看做是相当特别和令人羡慕的一族。一件可以在这类人等中引起哗然的物品就是:“希腊渔夫帽”。
      这东西特别受上了年纪的中产阶级男士钟爱,他们总爱把自己装扮成一副年轻、成熟和放荡不羁的样子。假使坦率的贫民阶层人士钟爱的是那种正前面印有“老屁”(Old Fart)字样。后面有手拉式塑料连接带的带帽檐的帽子的话,那么“希腊渔夫帽”就是那种会为《纽约人》杂志的广告栏所宣传的抢手货蜂拥而上的人士们的贫民帽了。小罗伊·布劳恩特(Roy Blount,Jr.)曾就穿戴这件恶俗物品的盛况作了极美妙的评判:
      谁都不配戴“希腊渔夫帽”,除非他符合以下两个条件:
      1.他是希腊人。
      2.他是个渔夫。
      不过话说回来,任何人戴的帽子都会冒恶俗之险,尤其是那些欣欣然想要摆脱平庸的帽子,比如四周下垂的超大号贝雷帽,各式发网,或者那些学院派人士爱戴的有棱角的苏格兰大黑帽子,他们自欺欺人地以为博士帽又重见天日了(见“恶俗的大学”)。工人在建筑工地戴硬壳安全帽无可厚非,但倘若市长、州长或总统们在他们匆匆忙忙访问工地期间戴上它,其效果就是恶俗了。
      一切物品都散发着艺术的、社会的、或道德的意味,而人所染指的每一件物品似乎都是为了掩隐其糟糕或恶俗,在富人和名人中间总有那么一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家伙,专门买一些奇丑无比的物品,除了令人刮目咋舌的价格,它们几乎一无是处。的确,你对富人和名人了解得越多,嫉妒的机会也就越少了。钻石是足够糟糕的了,除了哗众取宠惹人瞩目,只适合那些爱摆阔气的可怜虫来夸耀,像什么钻石李尔(Diamond Lil)和钻石杰姆·布拉迪(Diamond Jim Brady)等。不过要让他们更糟糕一点,你现在可以将钻石用在你的戒指。项链或手表上,让它们在“自由移动的状态”中获得展示的机会。这样,当你移动时,这些珠宝就会在小合叶上啪嗒啪嗒地来回晃动,最大限度地展示了它们的闪亮感。这么做无疑会令那些低能的旁观者刮目相看。这一创新,令那些身着尖细高跟鞋和里维斯牛仔裤(Levi's)且钟爱金银丝线泳装的女人们兴奋不已。这一设计,据说是由日内瓦的一个钟表匠构想出来的,他的广告显示他为自己以一种新的方式取得了恶俗之成就感到极为自豪,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这要归功于他“独一元二的匠心”:
      十年前()设计了第一块配有自由移动钻石的专利手表。
      基于此原始创意,如今整套的经典珍藏手表及珠宝首饰才得以问世。
      顺便提请各位注意,此处模棱两可的分词based on (基于……)特别招恶俗人等的喜爱,那些人还喜欢把“和”(and)说成“加”(plus);还有那个假冒的词语“精典珍藏”(collection,或称“精品”),厚颜无耻的商贩最爱用这个词来把他们粗陋的小玩意儿描述成“艺术品”(见“恶俗广告”)。
      的确,“一级”珠宝是责无旁贷地恶俗,且大多源于——或假装如此——日内瓦。那里还有一家表业公司做广告说“An historic(注意这里势利的伪英式英语用法,用an而不用a)first in the history of watch—making”(“手表制造史上具有历史意义的刨举”):
      ——荣誉出品附万年历骨骼式自动装置特设
      编号的旋转打簧表。
      很显然,所谓的“骨骼式”(skeleton),就是说一眼可以看穿。如果你垂涎于真正的恶俗,那块表要花掉你25万美元。——的确是一大笔钱,这是肯定的,不过想想你的观众见了会有多难忘吧。像这类恶俗的手表总是提供一些你并不想要的信息:月、星期、日、月相、星象以及“万年历”,等等。如果25万美元对你来说贵了点的话,或者说,如果你常常出没于一个没有那位珠宝商想像的那么恶俗的社会的话,你可以在Tiffany's礼品店(也有不少显示月相的东西)花21500美元买到一块经过简化的这款“一眼看穿”表。
      “专为个人设计的14K刻名金首饰”显然也是以类似的恶俗人等(如果他们不是尽人皆知地富有的话)为对象的,重点突出你的名字(first name),惟恐你忘了,或生怕别人(那些忍不住会叫你“X先生”的人)没有像友好的美国人一样非正式地直呼其名。你的金制名字(“手工雕刻”)占据着金手链(男士的)或金项链和手镯(女士的)的中心位置,件件展示了“非您莫属的时尚品质”(见“恶俗广告”)。
      因为你只能被允许刻八个字母,所以假定是为“Katherine”女士设计的女式手镯,雕刻就只得粗鲁地将名字压缩成狗屁不通的“Kathryn”,不过倒使它听上去更具有好莱坞味道和恶俗之气了。“时髦气派的尖端产品。”平滑闪亮的老练成熟,便是你将要获得的效果,也是这类东西的广告对你的承诺;当然,它们是“被展示”(见“恶俗语言”)在属于它们自己的由珠宝商赠送的“箱子”里的(从前是盒子)。如果有谁还顾及体面、谦虚或品味的约束不愿将整个名字展示出来,你可以用一枚戒指作为折中的办法,把你名字的缩写字母雕在——还能有哪儿呢?——钻石上。“结果呢,”广告上说,“看上去自然而与众不同”,一个没有谁会否认的观点。为了绝妙地与如下整个观点相配合而采用的措词,也不会令人过于吃惊:“可以为您的无名指或小拇指预订一枚英俊的男士钻石缩写字母戒指。”将一枚这样的戒指视若珍宝的男人,广告暗示,也一定有望成为带正宗沃特福德(Waterford)水晶把手“上饰豪华楔形与菱形切口”的折叠式单刃安全剃刀的一名主顾。把剃刀安放在一个“用缎子和丝线装饰的礼盒”中,提供了“一个男子可能拥有的最典雅的剃须方式”。然而,问题是,除非你能以这样或那样的借口把你的客人邀进你的洗手间看你剃胡子,否则没有人能够瞻仰到你那件恶俗的宝贝。
      这只是件小号的恶俗物品,另外还有许多是大型的。比如,超大型豪华轿车。如今它已经十分常见,以致很容易忽视它有多么恶俗,即使它已经将自己装扮成了黑色,而不是白色(见“恶俗举止”)。它设计得让那些没有教养的人在看见它时嘴巴向下张得越大,就越恶俗。住在纽约的一位名叫泰德·亚布拉姆森(Tedd Abranson,看那恶俗的拼法)的男子,经法律允许创造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一辆最长的白色超大型轿车,一般的加长轿车有23英尺长,而他的竟长达35英尺。报社记者马克·西尔(Mark Seal)报道了当此恶俗场面出现时似乎要发生的一切:
      在西46号街通往百老汇的转角处,纽约市最长的高级豪华轿车差点引起了一场骚乱。吃饭的人们从他们的火车座上蹦起来挤在餐馆的玻璃窗前,两眼发直的流浪汉和狂呼鬼叫的街头少年沿着林葫大道竞相追逐,漂亮女人从乔治·麦克尔·科汉的雕像那边一路小跑过来,都想把热闹看个究竟。游客们在猜想谁会在这辆车里:川普?卡尔森?还是艾迪·墨菲?……眼珠子鼓鼓的,下巴一个劲地往下拉,成百只食指在指指点点,整打的相机在咔喳咔喳地响。
      这件穷奢极欲的物品是一辆有六个轮子的“林肯牌城市轿车”(Lincoln TownCar),“有三个月亮顶篷,十扇深色镀膜玻璃窗……三部电话,两架电视,一台盒式磁带录相机,一台立体声音响,三张床式紫红色皮面(见“恶俗广告”)躺椅……后部还设有一座Jacuzzi水力按摩浴缸。”(使用“Jacuzzi浴缸”需另付500美元。)车厢内壁以黑檀木镶板装饰,“和唐纳德·川普在他的豪华轿车中用的木头是一样的”,泰德说。拥有这种怪物的人只有一个吗?不!“在加利福尼亚还有类似的加长豪华轿车”,西尔先生向我们保证说。你可以每小时160美元(最少四个小时)的价格租用泰德的加长豪华轿车,不过你真的这么干的时候却不想让你的客人知道这花了多少钱,就是一种有悖恶俗的罪过了。毫不奇怪,泰德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支有一幢楼那么长的豪华轿车车队和一幢坐落在夏威夷的避暑家(summer home,见‘恶俗语言’)。”
      不过,不管它有多长,加长型豪华轿车至少避开了许多恶俗物品的标记——可耻的人造物,在南加州及类似的地方,被称为“文化石”的装饰材料正普遍使用于“家庭”内外。这种材料由具有圆滑表面的假石头合成,这些假石头又是由真的岩石经粉碎再重新合成而来,也就是说可以看做是某种石头塑料。这些恶俗的材料往往有一面极其平整,这样你就可以用胶水把它们贴在你的墙上。壁炉上等地方,以欺骗你的观念。这种人造材料含有一种和“粘合大理石”中的成份相似的东西,最适合于大量复制古典和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雕塑作品。切割大理石昂贵且需要才气。使用接合剂将大理石粉铸压成型的做法,既廉价又很容易制作。米开朗琪罗的《大卫》的小复制品,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从12到48英寸多种规格的不同翻版,和原作的16.5英尺形成鲜明对比。“一件多么精美的人物雕塑啊!”某份广告对此类恶俗物品惊讶不已,希望那些明断的人们不会注意到,这一对原作压缩或扩大尺寸的恶俗模仿既玷污了作品所表现的那个人,又有辱那位雕刻家的名声。可是,一旦你学会了欣赏这些廉价、容易、龌龊的东西,同时装着是在赞赏那件高贵、经典的作品,污辱也就自然而然地来临了。
      男式晚礼服中的某些新花样,如“白领带”,其恶俗的情形也很类似。配着燕尾服,过去你常常会穿上一件白色的比开布背心。现在你看到越来越多的人穿的不是那种背心,而是缎面的坎肩,或者更像是丙烯酸仿缎面的,白色系带,显然是模仿中学生为了给他们的班级舞会服装增添风采而租用的那种花马夹。
      某些人造物品甚至朝着恶俗又迈近了一步,如那种你可以买来装饰你的书房的墙纸,上面的图案是可以显示你“学问”的古典书架。这样一来,那些书的名字就被明智地虚化了。一位装饰师指出,“这是一种专门为那些喜欢图书馆的样子却又不愿费神去买书的人设计的墙纸。”在这些让人害臊的行当里,还有人制造为上了年纪的人或残疾人使用的拐杖,不是用木头而是用金属做的。稍有品味且不愿完全为这种恶俗物品游戏所引诱的人士,完全可以拄着普通木制甚至古董拐棍上路,上面即使有一些随意、迷人。甚至古怪的装饰或雕刻,也比那种金属的劳什子强得多。懂得这些之后,人们就可以既欢呼又实践两条格调与价值的判断原则:
      ——用有机材料做的东西比用无机材料做的东西有格调的原则;
      ——以及任何古老式样的具有传统的物品更受人喜爱的原则。
      糟糕的是,这些人造物品的受害者们坚持要拄他们的金属拐杖,而这很有可能是那些没有品味的医生们给开的药方,仿佛金属拐棍真的更合适、甚至更好看似的。
      还有一些恶俗的物品,虽然逃脱了“人造物”的耻辱,却屈服于豪华或自我挫败的幻想的诱惑。试试这件经典的恶俗物品吧:镀铬双杆“蝴蝶”式餐酒木塞起子,尤其受中产阶级人士的喜爱。美国人没能从法国侍者身上学到一点好东西。看看人家,镇定而有效地将软木塞拔出来,塞子丝毫未损,也不会划破手指,完全没必要用一件装有一大堆活动零件的器械来自寻烦恼。因为,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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