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幽谷百合 by 亨利·德·巴尔扎克

2018-1-29 23:59

  回到巴黎,阿拉贝尔和我更加如胶似漆;不知不觉中,我们很快就都违反了我用以约束自己的礼仪常规;倘若我一直恪守,上流社会往往会宽谅杜德莱夫人所处的暧昧地位。上流社会人物都喜欢窥透表面关系,然后一旦了解内中秘密,便认为这种关系是正常的了。不得不出入交际场的情侣,企图推倒沙龙规则树起的屏障,不肯一丝不苟地遵守习尚所规定的全部礼仪,总是大大失策。问题不在于别人,主要在于他们自己。保持距离,表面上恭恭敬敬,逢场作戏,讳莫如深,幸福爱情的这一整套战略,使我们的有闲生活繁忙起来,不断刺激我们的欲望,并保证我们的心不因习以为常而松懈。然而,初恋的主要特点是毫无节制,采伐自己的森林没有规划,而是把树木全部砍光;这也是青年人的通病。阿拉贝尔可不接受这些市民意识,过去是为了讨我欢心,她才对其屈从;她想在全巴黎败坏我的名誉,以便把我变成她的Sposo①,犹如刽子手事先就标明受刑的人,以便据为己有。因此,她不满足于这种艳情关系,认为别人没有抓住证据,只能遮着扇子小声议论,于是使出了妖媚的手段,把我拴在她的住所里。她干了一件冒失事,公开暴露这种关系,却又乐不可支,我见了怎能不相信她的爱情?我一旦耽迷在不正当结合的温柔乡里,发现自己的生活同亨利埃特的思想和嘱咐截然相反,心中不禁痛苦万分,便在一种疯狂状态中打发日子,就像一个预感大限已到的肺病患者,忌讳别人询问他呼吸的声音。我有一块心病,只要反省起来,就感到疼痛;一种报复心理使我产生种种念头,可我又不敢仔细掂量。我给亨利埃特写信,描述了这种精神病症,也给她造成无限的苦痛。“付出这么多的宝贵东西,但愿您至少得到了幸福!”在我收到的惟一复信中,她这样写道。亲爱的娜塔莉,幸福是绝对的,不允许对比。最初的狂恋过后,我自然要比较这两位女子,她们的差异我还没有探究过。的确,任何巨大的激情都会沉重地压抑我们的性格,挫钝其棱角,填平构成我们优缺点的那些习惯的沟沟坎坎;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个情人相处既久,各自的精神面貌的特征又会重新显露出来;于是,他们开始相互评价,感到了性格对热恋的反作用,彼此也就产生了抵晤,这正是离异的前奏。浅薄的人就是以此为依据,指责人心朝三暮四。我进入了这个阶段。我不再像以往那么迷恋,可以说开始剖析我的乐趣。我进行的审查也许是无意的,但却损害了杜德莱夫人。

  ①意大利文:合法丈夫。正确写法应为Sposo。

  首先,我发现她不够颖慧。在颖慧方面,法国女子显得卓荦冠群,最富有魅力了。持这种看法的人,曾经浪迹四海,对各国爱的方式是有过体验的。一位法国女郎有了恋情,就像变了一个人;原先着意卖弄的风情,现在却用来装饰她的爱情;原先她的虚荣心那么危险,现在却遏制住了,只是一心一意地爱。情人的利益、仇恨。友谊,她都当成自己的事情;情人若是经商,她就研究法典,弄清信贷的程序,探究吸引银行资金的办法,一夜之间就变得跟生意人一样精明强干;原先那么冒失,挥霍无度,现在决不出一个错,决不浪费一枚金币;她既当母亲、管家,又当医生,无论担任哪种角色,都披上幸福的美妙色彩,连最细微之处也显露出无限的爱;她博采各国女子的特长,以其智慧融会贯通;须知有了法国智慧这一种子,一切都活跃,一切都可能,一切都正当,一切都丰富多彩,从而打破了仅仅依靠惟一动词的第一时态①来表达感情的单调性。法国女子的爱始终如一,无论什么时候,在公共场合还是独自一人,从不懈怠或厌倦。在公共场合,她选择的音调,只能在您一人耳中回响,甚至她沉默不语也在传情,眼睛低垂也能看到您;如果碍于环境,她不便讲话,也不便顾盼,她就在沙路上用足划出一种意思;她独自一人的时候,甚至睡梦中还在表达恋情,总而言之,她要世界服从她的爱情。一位英国女子则相反,要她的爱情服从世界;由于所受教育的熏陶,她总保持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我向您描述过这种英国式的极端自私的仪态;她的心扉随开随合,像一台英国机器那样容易。她拥有一副难以窥透的面具,要戴要摘,满不在乎;在无人之处,她像意大利女郎一样感情热烈,一有人来,她立即变得一本正经,脸色冷峻。她那张脸绷得铁紧,说话的声调十分平静,离开小客厅时是一副英国女子所特有的洒脱举止,连她最爱的男子见了这情景,也要怀疑起自己的支配力。在这种时候,虚伪达到了冷漠的程度,把一切都置于脑后了。毫无疑问,一个女子能把爱情当作衣服一样扔掉,就会让人相信她也能换情人。看到一个女人对待爱情就像绣一块台布似的,停停绣绣,绣绣停停,情人的自尊心就会受到伤害,心里要掀起多大的狂涛巨浪啊!这类女人自持力太强,不可能完全属于您;她们把外界的影响看得太重,不可能完全受我们的支配。法国女人能投去一瞥,安慰耐心等待的人,还能以巧妙的谚语暗示对不速之客的不满;而在同样情况下,英国女子则金人缄口,无异于摆布人的心灵,捉弄人的头脑。这类女人到处都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好像对她们大多数来说,fashio②是至高无上的,甚至一直扩展到他们的情欲中。夸大羞耻心,也必定夸大爱情,英国女人就是如此!她们一切都讲究形式,可是在她们身上,对形式的爱好并没有产生艺术感。不管英国女子怎么讲,比起她们理智而斤斤计较的爱情来,法国女子的心灵要高尚百倍;这种种差异,在新教和天主教中就能得到解释。新教怀疑。检验并扼杀信仰,因而导致艺术与爱情的死亡。凡是在上流社会主宰的地方,上流社会人物就应当听命;然而,热恋中的情侣忍受不了,马上就会逃避。杜德莱夫人根本离不开上流社会,她十分熟悉英国式的转变,我发现她这一点,自尊心受到多大伤害,您是能够理解的。其实,那不是上流社会强加给她的牺牲,不是的,她本身就自然而然表现为两种敌对的形态。她爱的时候,会爱得如醉如痴,胜过任何国家的任何女子,甚至赛过苏丹后宫的全部嫔妃;可是,这种梦幻的场景一旦落下幕布,那就连记忆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送过去一瞥一笑,她就根本不予理睬了。她既不是你的情妇,也不是女仆,而像一个女大使,言谈举止不得不十分圆滑讲究,沉静得令人急不可耐,礼数周到得使人有受辱之感;她把爱情贬低为一种需要,而不是通过激情将它提高到理想境界。她既没有流露出担心与遗憾的神情,也没有流露出渴望的意念;然而,时候一到,她的感情又像突然点着的火一样,腾腾升起,仿佛无视她的矜持。这两个女人,我应当相信哪一个呢?我看出亨利埃特和阿拉贝尔有天壤之别,真感到万箭穿心。亨利埃特若是离开我一会儿,仿佛嘱托空气来向我谈论她;她走开时,飘动的裙子在向我示意,而回来时,裙子的——声又欢快地传人我的耳畔。她舒展眼睑、目光低垂的神态,表现出无限的深情。她的声音,那悦耳的乐声,始终是一种抚爱;她的话语表达一种持之以恒的思想。她自始至终像她本人,绝不把她的心灵分成两个空间:一边充满烈火,另一边塞满寒冰。总而言之,德-莫尔索夫人珍惜她的智慧与思想之花,用以表达她的思想;她以聪明睿智来取悦我和她的子女。反之,阿拉贝尔的才智并不用来美化生活,也决不用来为我谋福,而是仅仅依赖上流社会,为了上流社会而存在。她纯粹以嘲弄为能事,喜欢折磨和伤害人,但不是为了愉悦我,而是要满足一种兴趣。换了德-莫尔索夫人,就会避人耳目,把她的幸福藏匿起来。阿拉贝尔则要向全巴黎炫耀她的幸福;她一面携我在布洛涅树林中招摇,一面又故作姿态,保持体统。风骚与端庄,多情与冷淡的混杂,无时无刻不伤害我那既贞洁又痴情的心灵。我哪有忽冷忽热的变化本领,情绪不免受到影响。当我的心因爱情而悸动时,她却重又摆出一副正经的面孔。我若是抱怨几句,哪怕极其委婉,她也唇枪舌剑,锋芒逼人,将虚夸的爱情和我试图向您描述的英国式的谑语,一齐胡乱投向我。只要和我发生龃龉,她就处心积虑地伤害我的心,力挫我的锐气,像揉面团一样摆布我。我若是指出任何事情都要掌握分寸,她就反唇相讥,把我的看法夸大到可笑的程度。当我责备她的态度时,她就问我是不是要她在全巴黎人面前,在意大利歌剧院里拥抱我;我深知她渴望引起别人的议论,见她说得那样认真,还确实怕她说到做到,履行诺言。尽管她的热恋也是真心的,可是在她身上,我从来没有感到亨利埃特的那种笃诚、圣洁和深沉:她像一片沙地,永不餍足。德-莫尔索夫人总是那样放心,从一句话的声调或一瞥的眼神里,就能体察我的心灵。侯爵夫人则不然,向她丢一个眼色,握一下手,说一句温柔的话,她向来安之若素。更有甚者,昨日的情分,今天分文不值;爱情的任何表露,都不能给她新奇之感;她渴望放纵、轰动,渴望出风头;在这一方面,她理想中的壮美当然无法实现,因此,她对爱情的追求更加狂热。然而,她在奇思异想中,考虑的也不是我,而是她自己。德-莫尔索夫人的那封信,是一盏始终照耀着我的生活的明灯,它表明最贤惠的女子如何听命于法兰西女神,始终警觉,始终理解我的步步高升。这封信肯定会使您明白,亨利埃特多么关注我的物质利益,我的政治关系,以及我精神上的进步,她以多大热情在可能的方面参与我的生活。在所有这些问题上,杜德莱夫人故作谨慎,仿佛是个泛泛之交的人;她从来不过问我的事务、我的财产、我的公务、我生活上的困难,也从不过问我的仇怨友情。她为自己可以挥金如土,但对人并不慷慨,把利益和爱情分得未免太清。然而,为使我避免一件烦恼的事情,亨利埃特会想出她甚至不肯为自己考虑的办法。人不管地位多高,多么富有,也可能遭难,这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我若是落到那种境地,会去找亨利埃特商议;但是,我即使被押进监牢,也不会向杜德莱夫人吐露一字。

  ①作者的意思是,不仅仅靠说j-aime——(我爱)来表达爱情。

  ②英文:时尚。

  直到这里,还仅仅是感情上的对比,其实对待事物也是如此。在法国,铺张扬厉是一个人风格的标志,是一个人的思想和情调的体现;铺张扬厉能描绘出一个人的性格,能使情人间的无微不至的体贴具有宝贵的价值,同时使我们周围洋溢着以心爱之人为主的气氛。英国人的铺张扬厉也是机械性的!它的细腻的讲究确曾迷惑过我。杜德莱夫人不费一点心思,排场是别人安排的,是花钱买来的。葫芦钟堡的那些关心抚慰,在阿拉贝尔看来是仆役的事情,仆役各有专职。挑选最好的仆人是总管的事情,就像选择马匹一样。这个女人对下人毫无感情,哪怕他们中间最得力的人死了,她也不会伤心,花点钱就可以雇一个同样机灵的人来补缺。我从来没有发现她为别人的不幸流一滴眼泪;她表现出来的自私那么天真,简直叫人忍俊不禁。高贵的夫人的红呢服裹着一副铁石心肠。到了晚上,无情无义的英国女郎变成了秀色可餐的埃及舞女,她在地毯上翩翩起舞,摇动她身上所有热恋的响铃,促使一个青年男子立刻同她重新和好。因此,我是逐渐才发现,我的种子白白撒在凝灰岩上,根本不可能有收获。德-莫尔索夫人在那次照面中,一眼就洞察了杜德莱夫人的这种性情,我还记得她的预言。什么事情亨利埃特都看得很准,我觉得阿拉贝尔的爱情变得无法忍受了。后来我还注意到,会骑马的女人,大部分都缺乏温情。同希腊神话中的女战士一样,她们缺少一个Rx房①,她们的心有的地方变硬,但我说不清是哪一处。

  ①希腊神话中描述,这些女战士都格平一个Rx房,以免妨碍射箭和使用长矛。

  我开始感到这副枷锁的沉重,身心都开始疲惫,终于领悟到真正感情所赋予爱情的圣洁底蕴,并且追忆在葫芦钟堡的日子;尽管相隔遥远,我还能闻到那里玫瑰的芳香,还能感受那里平台的温暖,听见那里黄莺的歌声;就在急流水势减小,我望见碎石河床的可怕时刻,我又受到一次打击;直到现在,这种打击还震撼着我的生活,因为它时刻都能产生回音。这天,我正在国王的书房里工作,国王要到四点钟才离去。该德-勒农库公爵当值,国王见他进来,便询问伯爵夫人的情况。我猛然抬起头,未免不打自招。国王对我的反应很不满,瞪了我一眼,这种眼神后面往往紧接着就是几句他十分擅长的刻薄话。

  “陛下,我可怜的女儿奄奄一息了。”公爵答道。

  “我想请假,陛下能思准吗?”我眼含泪水请求道,也不顾他那眼看要爆发的怒火。

  “火速去吧,勋爵。”他微笑着答道,字字都含讥诮,显然他为了炫耀才智而没有斥责我。

  公爵事主心重,思女情薄,没有请假,他登上御辇伴驾走了。幸好杜德莱夫人出去了,我留下一张字条,说我去办一件王差,没有向她告别就出发了。到了贝尔尼的十字路口,我遇见从维里埃尔返回的国王。他接过一束鲜花,又随手丢在脚下,带着嘲笑的神情,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那目光分明对我说:“你在政治上要想成器,那就回来!不要去跟死人絮叨!”公爵向我挥了挥手,表示他很伤心。八匹骏马拉着两辆华丽的四轮马车,在身着黄军服的校卫扈从下,在“国王万岁!”的欢呼声中,风驰电掣般驶过去,扬起滚滚尘土。我觉得君臣的马车是从德-莫尔索夫人的身上压过去的,他们就像大自然那样,对我们的灾难无动于衷。尽管公爵是个杰出人物,可是待国王安寝之后,他肯定又要陪先生①打惠斯特牌。至于公爵夫人,早就给她女儿第一次打击,因为正是她,也只有她,把杜德莱夫人的事告诉了女儿。

  ①法国国王的兄弟在宫中被称为“先生”,此处指路易十八的弟弟,后来继承王位的查理十世。

  旅途匆匆,犹如一场梦,而且是破产的赌徒的梦。我没有收到一点音信,心里痛苦万分。难道忏悔师竟如此严峻无情,禁止我进入葫芦钟堡吗?我暗自责怪玛德莱娜、雅克、德-多米尼神甫,责怪所有人,甚至包括德-莫尔索先生。过了图尔城,穿过救世主桥,驶上杨树屏护的蓬舍大路。想当初,我寻觅那位素不相识的女子的时候,就曾观赏了这一路风光。刚踏上救世主桥头,我同奥里热先生不期而遇。他猜出我是去葫芦钟堡,我也猜出他是从那里返回,于是我们各自停车,从车上下来;我要打听情况,他也正想告诉我。

  “请问,德-莫尔索夫人怎么样?”我问道。

  “等您赶到,恐怕她就不在人世了,”他答道,“她临终的状态真可怕,完全是营养不足致死。6月份,她派人叫我的时候,病已严重,任何医道都无能为力了。她的症状十分可怕,想必德-莫尔索先生向您描述过,他不是自以为有过那种感觉么。伯爵夫人并不是因为痛苦而偶然失调,那样好办,经过医生诊治,身体反而会更健康;也不是病症初起,经过调养就能恢复正常,这两种情况都不是。她的病已经作成,到了医术无能为力的程度:忧郁成疾,无法医治,就像匕首造成的致命伤。她的病是某个器官衰竭造成的;这种器官的功能同心脏一样,是维系生命所不可缺少的。忧伤像匕首一样厉害。千万不要搞错了!德-莫尔索夫人要死于旁人不知的心病。”

  “旁人不知!”我说,“她的孩子没生病吧?”

  “没有,”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自从她病重之后,德-莫尔索先生就不再折磨她了。我去也没用了,有阿泽的德朗德先生就够了;什么药也不管用,病人要忍受剧烈的痛苦。她那样富有。年轻、漂亮,临终却骨瘦如柴,饿得面容苍老,最后竟然活活饿死!四十天来,她的胃仿佛闭合了,不管做什么给她吃,她都吐出来。”

  奥里热先生紧紧握住我伸过去的手,他几乎是以尊敬的姿势主动同我握手。

  “坚强点儿,先生!”他说着,举目望天。

  他认为大家都同样悲痛,便表示同情,殊不知他这话宛似穿心之箭,有毒的箭头刺伤了我。我飞身上车,许以酬赏,好让驿车及时赶到。

  尽管我心急如焚,可是我觉得这段路只走了几分钟,因为无限辛酸、万般感慨,一齐涌上心田,也就不觉路长了。她忧伤致死,而她孩子的体格却很健康!她是因我而丧命的啊!我的良心提出严厉的指控,这控诉要在此生乃至身后回响。人间的正义是多么软弱无力啊!明显的犯罪行为才会受到惩罚。一举将人杀死,趁人睡觉而突然袭击,把人打入长眠之中,或者打个措手不及,使人没有临终的痛苦,这样宽宏大量的杀人凶手为什么要处死,要受人唾骂呢?而将苦汁一滴一滴注入人的心灵,逐渐毁坏人的身体,这样的杀人凶手为什么能生活幸福,受人尊敬呢?多少凶手逍遥法外!对文明罪恶是多么宽容!对诛心的谋杀不闻不问!不知道哪来的复仇之手骤然拉开了遮盖社会的彩色幕布。于是,我看见了好几位您我都熟识的受害者:就在我动身的前几天,德-鲍赛昂夫人到诺曼底去奄奄待毙①!德-朗热公爵夫人已经身败名裂②!布朗东夫人③来到都兰,在杜德莱夫人住过两周的陋室中殒命,而且您知道,她是被杀害的!多么悲惨的结局啊!在我们的时代,这类事件不胜枚举。谁不认识那位被嫉妒战败、服毒自杀的可怜的青年女子④呢?也许德-莫尔索夫人也为嫉妒所害吧。那位花容月貌的婵娟,宛如一朵被牛虻叮咬的鲜花,婚后两年便玉陨香消,做了她的羞耻心与无知的牺牲品,做了一个恶棍的牺牲品⑤;那个恶棍与龙克罗尔、蒙特里沃、德-玛赛狼狈为奸,他得到他们的一臂之力,也为他们的政治计划效劳。谁听了这个女子临终情景的描述,不感到心惊肉跳呢?她对任何哀求也不动心,在光明磊落地偿清了丈夫的债务之后,决不肯再见她的丈夫。德-哀格勒蒙夫人不是也走到坟墓边上了吗?若是没有我兄长的照拂,她还能活在世上吗?⑥社会与科学都是这类罪恶的同谋,没有任何刑事法庭审理这些罪行,就好像任何人都不会死于忧伤、绝望、爱情、隐秘的不幸,不会死于徒劳培育的、不断栽植而又被连根拔掉的希望。新医学就有解释这一切的妙词:胃炎、心包炎、以及名称只能附耳相告的数不清的妇女病,它们就是人死人殓的证书;送殡的人流下的虚伪眼泪,很快就被公证人的手拭干。难道在这种不幸的深处,还有我们尚未认识的法则吗?正像百万富翁鲸吞千百个小型企业那样,难道百岁老人也要无情地以死尸铺地,吸干周围的营养才能神清体健吗?难道存在一种有毒的强壮生命,专门啖食娴雅温柔的人吗?天哪!难道我与虎狼同类吗?悔恨用灼热的手指揪我的心。车驶人葫芦钟堡的林荫路时,我已泪流满面。正值10月,早晨空气湿重;路两侧的杨树枯叶纷纷飘落,那还是亨利埃特指挥栽植的。记得从前,她就是在这条林荫路上挥动手帕,仿佛在呼唤我!她还活着吗?我低垂的额头还能感受到她那雪白的双手吗?刹那间,我偿付了阿拉贝尔给我的全部欢乐,深感这些欢乐要价太高!我发誓永远不再见她,我恨透了英国。尽管杜德莱夫人是英国女性的变种,我还是把所有英国女子都打入另册。

  ①见《被遗弃的女人》。

  ②见《朗热公爵夫人》。

  ③见《石榴园》。

  ④可能指德-贝吕纳公爵的女儿,她由于嫉妒,于1824年服毒自杀。

  ⑤菲讷版《人间喜剧》曾注明这个恶棍是马克西姆-德-特拉伊,这里提到的是未完成的《阿尔西的议员》中的故事。

  ⑥夏尔-德-旺德奈斯是德-哀格勒蒙夫人的情夫。见《三十岁的女人》。

  我走进葫芦钟堡的院落时,又受到一次新的打击。我看见雅克、玛德莱娜和德-多米尼神甫一齐跪在一个木十字架下。这个十字架立在一块地角,建造栅栏时围在院内,伯爵夫妇谁也不想将它拆除。我跳下车,涕泪交流,朝他们走去,看到两个孩子和这位严肃的神甫祈求上帝的场面,我的心都碎了。老驯马师光着头,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怎么样,先生?”我问德-多米尼神甫,同时吻了吻雅克和玛德莱娜的额头;他们俩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停止祈祷。神甫站起身,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靠在上面,对他说道:“她还活着吗?”他悲伤地轻轻点了点头。“告诉我呀,求求您,看在天主受难的分儿上!你们为什么在这个十字架下祈祷?为什么待在这里,而不守在她的身边?早晨这样凉,孩子为什么待在户外?全告诉我吧,免得我因为不了解情况,做出错事来。”

  “几天来,伯爵夫人只肯在规定的时间见她的孩子——先生,”他沉吟一下,又说道,“也许您要等几个小时,才能见到德-莫尔索夫人,她完全变样儿了!不过,这次会面,最好让她有个思想准备,要不然,您可能又要给她增添痛苦……至于死,那倒是上天的恩典。”

  我紧紧握住这位圣徒的手,他的眼神和声音只能抚慰,而不会加剧别人的伤痛。

  “我们在这里为她祈祷,”他又说,“因为,原先她那么圣洁,那么安命,那么死而无怨;几天来,她对死亡却产生一种秘而不宣的恐惧,她向生命力旺盛的人投去的目光,第一次带有阴郁羡慕的感情色彩。她头脑昏乱,我看主要不是由于惧怕死亡,而是由于她内心迷惘,由于她的青春之花凋谢之后发酵了。是的,邪魔在同天堂争夺这颗美好的心灵。夫人在橄榄山①上接受挑战,她泪如雨下,哭白玫瑰的殒落,因为她头上戴的耶弗他婚礼花冠的白玫瑰一瓣一瓣飘落了。②等一等,先不要露面,您会带去朝廷的灿烂光彩,会让她在您的脸上重新看到上流社会欢宴的神气,因而会使她更加抱怨。可怜这种软弱吧,连上帝都宽恕他那托生为人的儿子的软弱。况且,没有对手,轻而易举地取胜,这又算什么本领呢?她的忏悔师和我是一对老人,形销骨立,不会伤害她的视觉,请允许我们当中的一个先去见她,让她对出乎意料的会面有个精神准备,免得感情过分激动;皮罗托神甫是不准她激动的。不过,世间万物有无数的因果关系,只有信徒才能看得到;您到这里来,也许是受天上的一颗星辰指引。那些星辰照耀着精神世界,既能把人引向坟墓,也能把人引向马槽③……”

  ①典出《新约》,耶稣被捕之前,曾在橄榄山讲道,这里指莫尔索夫人的宗教观念受到肉欲的挑战。

  ②典出《旧约-士师记》第十一章。基列人耶弗他是一位勇士,他为战胜亚扪人,曾向耶和华许愿:当他战胜归来时,他将把迎接他的第一个人献给神,谁知第一个跳出来迎他的,竟是他的独养女儿。女儿只好终生不嫁,但求父亲允许她山两个月,哀哭自己终身为处女。这里的意思是莫尔索夫人为自己守住贞操而失去幸福哀哭。

  ③耶稣降生在马槽。

  他的话语热忱,富有说服力,宛如雨露酒在我的心田。他说半年来,奥里热先生的诊治不见效果,伯爵夫人的病痛日益加重;整整两个月,大夫每天傍晚都来葫芦钟堡,因为伯爵夫人曾说过:“救我一命吧!”有一天,老医生叹道:“然而,若治身病,先得治心病啊!”

  “随着病情的加重,这位无比温柔的女子说话尖酸起来,”德-多米尼神甫又对我说,“她呼吁大地把她留下,而不是呼吁上帝把她领走;继而,她又因抱怨天意而后悔。这种情绪变化撕裂她的心,使肉体与灵魂的搏斗变得更加可怕。肉体时常占上风!‘你们把我拖累得好苦啊!’有一天她对玛德莱娜和雅克说,同时把他们从床边推开。然而这阵子,在我的感召下,她又回到天主身边,她对玛德莱娜小姐说了天使般的话:‘别人的幸福,也能成为再也得不到幸福的人的快乐。’她的声音那样凄切,我感到眼圈湿润了。她跌倒了,这不假;然而,她每失足一次,总能站起来,往天堂飞升。”

  我偶然听到的这些情况,在这种种不幸的大合奏中,正以悲哀的音调组成葬礼的主旋律,组成即将逝去的爱情的呼号。我被这些情况震撼了,不禁高声说:

  “这株被折断的美丽的百合花,您认为还能在天堂重新开放吗?”

  “您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一朵花,”神甫答道,“然而,这次您再见到她时,她已经在痛苦的烈火中燃尽净化了,纯洁得像埋在灰烬里的钻石。是的,这颗杰出的灵魂,天使之星,将移出云翳,更加灿烂夺目,飞向光明的王国。”

  我以无限感激的心情,紧紧握住这位神甫的手;这时,伯爵从屋里探出头发全白的脑袋,随即朝我冲过来,显然感到非常意外。

  “她说对啦!他真来了。德-莫尔索夫人高声说:‘费利克斯,费利克斯,他来啦!’我的朋友,”伯爵用恐怖失态的目光看着我,又对我说,“死神在这儿呢,它已经摧残了我,何不把我这副老骨头攫走呢……”

  我鼓起勇气,朝主楼走去,但是,走到横贯一楼的连接草坪与台阶的长过厅门口时,却被皮罗托神甫叫住了。

  “伯爵夫人请您等一下再进去。”他对我说。

  我扫了一眼,只见仆人进进出出,十分忙碌,一个个都悲痛得失魂落魄,又无疑对玛奈特向他们传达的指示感到惊异。

  “出了什么事了?”伯爵问道,他看见这乱哄哄的场面就慌了神,既是由于他对这场可怕病灾的恐惧,也是由于他的不扰自惊的性格。

  “这是病人的一种怪念头,”神甫答道,“伯爵夫人不愿意像现在这副模样接待子爵先生,说是要打扮一下,何必违拗她呢?”

  玛奈特去找玛德莱娜,我们看见玛德莱娜走进她母亲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随后,雅克、他父亲、两位神甫和我,我们五个人沿着楼前的草坪默默走去,绕过了主楼。我时而眺望蒙巴宗,时而观赏阿泽,只见山谷染成黄色,一片哀伤的气氛;同以往一样,山谷的景色总是与我的心情相契。突然,我发现可爱的小姑娘在寻觅并采撷秋天的鲜花,一定是要扎制花束。这种模仿我从前以花束表白爱情的行为,意味深长,我想到这点,不禁心如刀绞,痛苦难言,身子站立不稳,眼睛也模糊了;走在身边的两位神甫将我扶到平台的石井栏边。我在那儿呆了半晌,仿佛精疲力竭,但是还没有完全昏厥。

  “可怜的费利克利,”伯爵对我说,“她执意不准写信告诉您,她知道您是多么爱她!”

  我虽然有悲痛的思想准备,却也无力承受她这深情厚意,因为这概括了我的全部幸福的回忆;我思忖道:“这片荒野,干旱得像一具枯骨,在灰暗的天空下,只挺立着一簇花;从前我游玩时观赏这簇花,总是不寒而栗,它正是这凄惨时刻的写照!”这座小古堡从前多么兴旺,多么红火,现在却死气沉沉!一切都在哭泣,一切都表明绝望与荒废。路径只平整了一半,刚动手的活计又撂下,雇工们站在那儿望着古堡。虽然是收葡萄的时节,却听不到一点喧声笑语;葡萄园一片寂静,仿佛没有人。我们信步走着,就像由于痛苦而无心闲谈的人一样,只是听着伯爵讲话;我们当中惟有他的嘴闲不住。他先是出于对妻子的不自觉的爱,讲了一些带感情的话,接着又犯了老毛病,抱怨起伯爵夫人来:他妻子从来不知道爱惜身体,也不听他的好言劝告;是他头一个发现她患了这种病的征兆;因为他在自己身上仔细观察过,而且战胜了这种疾病;他并没有寻医求药,而是饮食有方,避免情绪激动,病就自然好了。本来他也能把伯爵夫人的病治好,无奈做丈夫的负不起这样的责任,尤其是他痛心地看到,无论什么事,人家都无视他的经验。尽管他一再阻拦,伯爵夫人还是请奥里热来诊治。奥里热从前给他治病就极其差劲,这次非把伯爵夫人治死不可。这种病如果是忧虑过度引起的,那么首先病倒的应当是他。其实,他妻子有什么可伤心的呢?伯爵夫人生活得很幸福,她没有一点烦恼,也没有一点不顺心的事!多亏他经营有方,他们才财源茂盛,尽如人意;他让德-莫尔索夫人主持葫芦钟堡;他的子女受到了良好教育,身体健康,再也不用父母提心吊胆了。伯爵夫人的病从何而起呢?他独自争辩着,沉痛的话里掺杂着毫无道理的责难。继而,他又回忆起这位高尚女子的可贵之处,干涸已久的眼睛里流出了几滴泪。

  玛德莱娜前来告诉我,她母亲在等着我。皮罗托神甫跟在我身后,神态严肃的少女则走在父亲身边,她说伯爵夫人不胜人多劳神,希望单独见我。这一时刻的庄严气氛使我感到内热外冷;在生活的重大关头,这种感觉往往能把我们摧垮。有些人仿佛是上帝确认的使徒,赋予他们以温和、纯朴、耐性与宽容的精神。皮罗托神甫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把我拉到一旁,对我说道:

  “先生,您要知道,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阻止这次会面。只有如此,这位圣女的灵魂才能得救。我考虑的仅仅是她,而不是您。现在,您就要去看天使本应禁止同您见面的人,要知道,我会插在你们中间,以便保护她而对付您,也许还对付她本人!她现在很脆弱,您要特别谨慎,我并不是以教士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替她向您求情;您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朋友,他要使您避免悔恨。我们亲爱的病人将完全死于饥渴。从今天早晨起,她就异常焦躁,这是可怕的死亡的先兆。我并不隐讳,她是多么留恋人世,她的肉体反抗的呼号,在我的心中渐渐止息,但也仍然刺痛这颗心中柔和的回声。不过,德-多米尼先生和我,我们接受了这项宗教使命,不让这个高贵的家庭看到这种精神危机的情景;家里人已认不出这颗朝夕照耀他们的星辰了。丈夫、孩子和仆人都问:‘她在哪儿?’她完全变了。她见到您,又要发怨言了。请您摆脱世俗之见,忘掉虚荣心,在她身边要做上天的使者,不要做尘世的助手。但愿这位圣女临终之时精神上不再迷惘困惑,不要脱口说出绝望的话……”

  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可怜的忏悔师见我一直沉默不语,感到非常惊愕。我看得见,听得清,走得动,但仿佛是在腾云驾雾,心里总是嘀咕:“发生什么事情了?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人人都倍加小心?”这种思虑产生的疑惧很不明确,因而就更为可怕:这里面包容了全部痛苦。我们走到卧室门口,忏悔师不安地打开房门。我看见亨利埃特穿着白色衣裙,坐在壁炉前的小长沙发上。壁炉架上的两个花瓶插满了鲜花,窗前的独脚小圆桌上也摆了鲜花;房间转瞬恢复了原状,临时摆设一新。我从皮罗托神甫愕然的表情上猜出,这位生命垂危的女子已将病榻周围的医药器皿全部搬掉。在临终前的高热中,她挣扎着使出最后的气力,把凌乱的房间布置好,以便体面地接见她此刻最爱的人。在饰巾的团团花边下面,她那瘦削的脸庞就像刚刚绽开的玉兰花,泛着青白色,犹如黄色画布上用粉笔勾勒的心爱之人的头部轮廓。不过,要感受秃鹫的利爪抓进我的心里有多深,就得想像素描上已画完的那双凹陷然而充满生命的眼睛,在一张毫无生气的脸上闪着异样的光芒。不断战胜痛苦而获得的那种安详庄严的神态,在她身上已不复存在。面部惟有额头依然饱满匀称,显示出大胆挑衅的欲望与克制住的咄咄逼人之态。尽管脸庞狭窄蜡黄,但是内火却流泄闪耀,如同褥暑天气时田野上灼热的气流。她的太阳穴塌陷,两腮凹进去,一张脸只有皮包骨,发白的嘴唇浮现的微笑,有几分死神冷笑的意味。前襟双叠的衣裙显出她秀美的上身现在有多么枯瘦。她脸上的神情足以表明,她知道自己容颜消损,心中痛苦万分。她不再是我那俏丽曼妙的亨利埃特,也不再是崇高圣洁的德-莫尔索夫人,而是博叙埃所说的某种无名的东西①,它在同冥冥搏斗;它在饥饿和落空了的欲忘的推动下,为求生而同死神作战。我走过去,坐到她的身边,拉起她的手吻了吻,只感到她的手滚烫,枯瘦如柴。她看出我竭力掩饰的痛苦与惊异,毫无血色的嘴辱在贪婪的牙齿上绷紧,试图强作笑容;通常,我们的这种微笑,既可以掩饰报复的嘲讽、欢乐的期待,也可以掩饰心灵的陶醉、失望的狂怒。

  ①指死亡,法国作家博叙埃在《诗词》中谈到死亡时,多次讲:“不知何物,任何语言中都没有它的名称。”

  “噢!这就是死亡,我可怜的费利克斯,”她对我说,“您不喜欢死亡!丑恶的死亡,任何人都憎恶,连最无畏的情人也憎恶。我非常清楚,爱情到此为止。杜德莱夫人怕您见她变了模样会吃惊,决不肯再见您。唉!费利克斯,为什么我渴望见您呀?您终于来了,我却以可怕的景象报答您的忠诚;从前,德-朗塞伯爵①看到这种场面,就进了苦修会当修士;我曾希望在您的记忆里,始终美丽,始终崇高,宛似一朵永不凋谢的百合花;然而,我打破了您的幻想。真正的爱情是不计较什么的。您不要逃避我,请留下来吧。今天早晨,奥里热先生认为我好多了;我会活下去的,会在您的目光下复活的。等我恢复点体力,能进点食,我还会变得美丽的。我刚刚三十五岁,还能有美好的岁月。幸福能使人年轻,我渴望尝到幸福。我有过甜美的打算,我们把他们丢在葫芦钟堡,我们双双去意大利。”

  ①德-朗塞伯爵(1626-1700),年轻时生活放荡,后来见他的密友德-蒙巴宗公爵夫人去世,十分悲痛,遂进入苦修会。

  我的眼睛湿润了,把头转向窗口,装出赏花的样子。皮罗托神甫急忙走过来,脑袋探向那瓶花,附耳对我说:“千万不要流泪!”

  “亨利埃特,您不爱我们可爱的山谷了吗?”我反问道,以便给我刚才那突然的动作找个理由。

  “哎呀,”她撒娇地把额头送到我的唇边。“可是,没有您,我觉得它死气沉沉……没你。”她又说,同时用滚热的嘴唇擦了擦我的耳朵,吐进去这两个字,犹如两声叹息。

  我不禁毛骨悚然:这种狂热的爱抚超过了两位神甫介绍的可怕情况。这时候,我的第一阵惊吓过去了,虽然我还能运用自己的理智但是意志还不够坚强,克制不住这种场面下内心的激动,我只是听着,一声不答,更确切地说,我嘴角挂着凝固不动的微笑,频频点头来作答,以免拂她的意,就像母亲对待孩子那样。她的容颜凋残使我惊诧之后,我又发现昔日那样超尘脱俗、令人敬佩的女子,如今神态、声调、举止、眼神及思想,都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无知、幼稚可爱、好动的本性,以及对自己不感兴趣或与己无关的事满不在乎的态度,总之,具有孩子所有的弱点,需要人保护。人临终时全都如此吗?难道他们剥掉了社会的全部伪装,就像儿童尚未披上那些伪装吗?或许是伯爵夫人来到永生的岸边,除了爱情不再接受人类的任何情感,像赫洛亚①那样表达爱情的甜美纯真吗?

  ①田园小说《达夫尼斯与赫洛亚》中的主人公。作者朗古斯是希腊作家,大约生活在公元2世纪下半叶至3世纪上半叶。

  “还像过去那样,费利克斯,您能使我恢复健康的,”她说,“我的山谷对我的身体也会有裨益。您给我的食物,我怎么能不吃呢?您多么会护理病人啊!再说,您年富力强,在您的身边,就能受到生命力的感染。我的朋友,要向我证明我不会死,不会枉活一世而死去!他们认为我的最大痛苦是干渴。哦!对,我非常渴,我的朋友。安德尔河水,我看了就难受,可是,我的心却焦渴如焚。我渴求的是你,”她用滚烫的手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过去,附耳对我说:“我奄奄一息,是因为看不到你!你不是要我活下去吗?我要活,我也要骑马!巴黎、庆宴盛会、人生欢乐,我全要领略。”

  啊!娜塔莉,这种可怕的呼声,是没有享受到人生快乐的肉体产生的追求,从远处传来令人胆寒,但在老神甫和我的耳中却铮铮作响:这种激越的声调,既表达了一生的搏斗,又体现了错过真正爱情的苦恼。伯爵夫人烦躁地站起身来,就像孩子想要玩具一样。可怜的忏悔师看到自己的忏悔者如此举动,便猛然跪下,双手合十,祷告起来。

  “是的,活下去!”她说着,把我拉起来,偎依在我的身上,“靠现实生活,而不是靠谎言。我的生活完全是一场骗局;几天来,我历数了这种种的欺骗行径!我还没有享受过生活,从来没有到荒野去寻觅一个男子,怎么能死呢?”她住了口,仿佛在倾听,隔着墙闻出什么气味。“费利克斯!收葡萄的女工要吃晚饭了,而我,我呢,”她操着孩子的声调说,“我是女主人,却在挨饿。爱情上也是如此,她们多幸福啊!”

  “kyrieeleison!①”可怜的神甫说着,合拢手掌,眼望上空,诵起连祷文。

  ①希腊文祷词:主啊,可怜我们吧!

  亨利埃特双臂搂住我的脖子,热烈拥抱我,她一面紧紧搂着我,一面说:“您再也不能从我手里逃掉了9我要得到爱,我也要像杜德莱夫人那样爱得发狂,我还要学英语,以便用英语讲好:mydee。”她对我点点头,从前当她表示要走开一下马上回来就是这样点头的。“我们一起用晚餐,”她对我说,“我这就去吩咐玛奈特……”她一阵眩晕,停下脚步;我把她抱到床上,让她和衣而卧。

  “曾经有过一次,您也是这样抱我的。”她睁开眼睛对我说。

  她的身子很轻,特别烫人;我抱她的时候,感到她浑身滚烫。德朗德先生走进来,看到房间的布置,不免惊奇,但是见我在场,心里也就明白了。

  “死真痛苦啊,先生。”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德朗德先生坐下来,号了号病人的脉,又霍地站起来,走到神甫跟前,低声说了两句话,便出去了。我也跟了出去。

  “您打算怎么办?”我问大夫。

  “不让她临终大遭罪,”他对我说,“谁会相信她的精力还能如此旺盛?想想这些日子她是如何度过的,我们真不明白她怎么还活着。算来有四十二天了,伯爵夫人不吃,不喝,也不睡觉。”

  德朗德先生去找玛奈特。皮罗托神甫把我带到花园里。

  “让大夫去处理吧,”神甫对我说,“他让玛奈特做帮手,要用鸦片薰雾法给夫人治疗。对了,她的话您都听到了,”他对我说,“万一她说这些荒唐话时心里很清楚!……”

  “不会的,这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我答道。

  我痛苦得神经都迟钝了。我越往前走,这一场面的每个细节就越扩延张大。我突然从平台下面的小门出去,跳上那只平底船,坐下来,独自躲在那儿冥思苦索。我力图摆脱自己赖以生存的力量;这个罪不亚于鞑靼人惩罚通奸男女的酷刑:他们把罪人的一个肢体夹在木桩里,并留下一把力,罪人若不想活活饿死,就得自己用刀砍断夹住的肢体:我的灵魂也受到这种惩戒,要割掉最美好的那一半。我的生活也虚度了!我在绝望中,产生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忽而我要同她一块儿死,忽而我想去拉迈伊雷镇①,同刚到那里的苦修士一起隐居。我的双眼模糊,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我凝望着亨利埃特在里面受病痛折磨的卧室的窗户,仿佛又看到了照亮窗户的灯光,如同我的灵魂和她结合的那天夜晚一样。我不是本该专心办事,为她保存自己,只过着她给我创造的简朴生活吗?她不是命令我成为一个伟人,规避低下可耻的情欲吗?哪知我同所有男人一样寻欢作乐。贞洁不是一种高尚的品格吗?而我却没有保持。猛然间,我厌恶起阿拉贝尔所筹划的爱情。我抬起颓丧的脑袋,思忖今后我从哪儿得到光明和希望,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突然听到空气微微震动的声响,回身朝平台一望,只见玛德莱娜在上面独自漫步。于是,我抬级而上,朝平台走去,想问问这个可爱的姑娘,她在十字架下看见我的时候,为什么态度那么冷淡。这时,她已经坐到石椅上。她瞥见我走到半路,便装作没有看见我,起身离去;她匆忙的神态表明,她不愿意和我单独在一起。她憎恨我,想躲避害了她母亲的凶手。我顺着台阶回到葫芦钟堡时,看见玛德莱娜像尊雕像,纹丝不动地伫立着,倾听我的脚步声。雅克坐在石级上,还是刚才我们一道散步时令我深为诧异的那副漠然神态;那时我就产生了一些想法,不过只存在心里,待日后再从容回味,深深探究。我注意到年轻人身上罩上了死亡的阴影,甚至对悲伤的事也无动于衷了。我想探询一下这颗晦暗的灵魂。玛德莱娜是把自己的想法保存在心里,还是怂恿雅克也仇恨我呢?

  ①图尔附近的一个小镇,当地有一座建于12世纪的修道院。

  “你知道,”我想搭话,便对雅克说道,“我是你最忠诚的兄弟。”

  “您的友谊对我毫无用处,我将随我母亲而去!”他答道,同时瞥了我一眼,目光团痛苦而惶恐不安。

  “雅克,”我高声说,“你也一样?”

  他咳嗽起来,走开几步,继而又回来,把他的带血的手帕在我眼前晃了晃。

  “您明白吗?”他问道。

  看来,他们每个人都有一种致命的隐痛。正如此后我看到的,这对兄妹总是相互躲避。亨利埃特一病不起,葫芦钟堡的一切衰微破败了。

  “夫人睡了。”玛奈特前来对我们说,她看到伯爵夫人不再痛苦,脸上就露出喜色。在这种可怕的时刻,虽然人人都清楚不可避免的结局,但是他们出于真挚的感情,完全不顾常理,一心渴求小小的宽慰。一分钟犹如一个世纪,大家都希望过得舒畅些,都希望病人在玫瑰丛中安歇,都希望替病人受罪,都希望病人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咽气。

  “德朗德先生吩咐把花拿走了,他说花对夫人的神经刺激太大。”玛奈特对我说。

  这么说来,她那些谵语是花引起的,并不是发自她的内心。大地的情种,授粉的欢乐,植物的爱恋,都以其芳香把她熏醉,并把她对幸福爱情的憧憬唤醒;无疑自青年起,那种憧憬就在她身上沉睡了。

  “来吧,费利克斯先生,”玛奈特对我说,“去看看夫人,她像天使一样美。”

  我回到垂危病人的榻前。这时太阳西沉,把阿泽城堡的屋顶瓦檐映得黄澄澄的。周围一片寂静纯洁。柔和的余辉照着病榻,亨利埃特沐浴在鸦片的烟雾中。此刻她的身体似乎不复存在,惟有灵魂呈现在脸上,这张脸像暴雨过后的晴空一样明净。布朗什和亨利埃特,一位女子的这两张玉洁冰清的面孔,重又显得格外美丽,因为我的记忆、我的思想、我的想像都一齐协助大自然,使每个变了样的部分都恢复正常,只见得胜的灵魂在她脸上一阵阵放光,那光波同她呼吸的节奏协调一致了。两位神甫坐在病榻旁边。伯爵颓然地站着,他看清了死神的战旗在这个亲爱的人上方飘扬。我坐在长沙发上,正是她刚才坐过的位置。我们四个人相互看了看,眼睛都噙着泪水,流露出对这位美丽的天使的敬佩与惋惜。理性的光芒,宣示天主又回到他的最秀丽的圣体龛中。德-多米尼神甫和我以目代口,交换共同的想法。是的,天使在看护着亨利埃特!是的,他们的利剑在这高贵的头上闪闪发光;这额头又恢复了美德的庄严神态;从前,正因为有这种神态,它才像一颗同周围精灵恳谈的看得见的灵魂。她面部的线条平静纯洁了,在守护她的上品天神的无形香烟线绕中,她身上一切都扩大,变得崇高了。肉体痛苦时呈现的青色,已经变成了全白色,变成了垂死之人的黯淡而冰冷的苍白色。雅克和玛德莱娜走进来;玛德莱娜崇拜的举动,使我们大家不寒而栗,只见她扑到病榻前,双手合十,惊叹一声:“啊!这才是我的母亲!”雅克嘴角挂着微笑,他已确信会追寻母亲而去。

  “她就要到达彼岸。”皮罗托神甫说道。

  德-多米尼神甫看着我,仿佛向我重复:“我不是说过,这颗星还会升上天空,光灿夺目吗?”

  玛德莱娜的目光一直盯着母亲,随着她一起呼吸,气息像她一样轻微;我们都恐惧地倾听这最后维系着生命的呼吸,生怕她一用力就要停止。这少女好比圣殿门前的天使,既企足而待,又沉静自若,既坚强不屈,又卑恭驯顺。这时,镇上响起三钟经声,温煦的气流送来阵阵钟鸣;这钟鸣向我们宣告,这个女子已经补赎了作为女性的全部过失,此刻,全体基督教徒都在复诵天使对她说的话。这天傍晚,我们觉得AveMeria①声就像上天的祝福。预兆如此明确,大限已到,我们不禁泪如泉涌。薄暮时分,万籁和鸣,微风习习,枝叶沙沙作响,鸟儿归巢前发出最后的啾啁,虫声唧唧,流水潺潺,雨蛙哀鸣,整个田野都在向这朵最美的幽谷百合诀别,向她的淳朴的田园生活诀别。这宗教的诗与大自然的诗融为一体,完美地谱成了一首送别由,以致我们的呜咽也一阵紧似一阵了。我们深深地陷入瞻仰与凝思中,仿佛要把这情景永远铭刻在心上,因此,虽然房门敞着,我们却没有发现仆人已跪了一地,正虔诚地祈祷着。这些可怜的人凡事总是抱着希望,还以为女主人能保住性命;然而,预兆是如此明显,使他们内心伤痛不已。皮罗托神甫打了个手势,老驯马师便出去请萨榭的本堂神甫。大夫站在病榻旁边,拉着病人毫无生气的手,平静得像科学的化身,他已向忏悔师示意,这次睡眠是这个被召回的天使没有痛苦地度过的最后时刻。该给她做临终傅礼了。九点钟光景,她慢慢醒来,用惊讶而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们;于是,我重又看到我们崇拜的人在她美好日子时的芳容。

  ①拉丁文:圣母马利亚——《圣母经》的第一句。

  “母亲,你太美了,不会去世的,你能恢复健康,能活下去。”玛德莱娜高声说。

  “亲爱的女儿,我能活下去,但只是附在你的身上活下去。”她含笑答道。

  接着是撕肝裂胆的拥抱:母亲一个个拥抱孩子,孩子又轮流拥抱母亲。德-莫尔索先生虔敬地吻了妻子的额头。伯爵夫人看见我,不由得脸红了。

  “亲爱的费利克斯,”她说道,“恐怕这是我惟一的一次惹您伤心了!不过,我这可怜的人迷了心窍,可能对您讲了一些话,请您忘掉吧。”她把手伸给我,我接住吻了吻,她怀着贞洁的感情粲然一笑,说道:“还像以往那样,好吗,费利克斯?……”

  在病人作临终忏悔的那段时间,我们都离开了卧室,来到了客厅。我坐到玛德莱娜身边。她碍于众人,不便无礼地躲开我;不过,她学她母亲的样儿,目不及人,沉默不语,对我更是不屑一顾。

  “亲爱的玛德莱娜,”我低声对她说,“您对我有什么不满呢?在临终的人面前,大家都应当和解,为什么还这么冷淡呢?”

  “我好像听见了我母亲此刻讲的话。”她答道,那神态就像安格尔①画的《上帝之母》②。那幅画上的圣母已经很痛苦,儿子即将丧生,她还准备保护人世。

  ①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

  ②可能指《路易十八的心愿》那幅油画,安格尔作于1824年。

  “纵然我有罪,在您母亲宽恕我的时候,您还谴责我。”

  “您,总谈您!”

  她的声调流露出来的仇恨,像科西嘉人的仇恨一样深思熟虑,又像没有研究过人生的人所作的判决一样毫不留情,这种人绝不肯宽恕违反感情法则的过错。周围鸦雀无声,一小时过去了。皮罗托神甫听完德-莫尔索伯爵夫人的全面忏悔,走了出来,我们大家又进去了;这工夫,亨利埃特已让人给她穿上可能当作寿衣的长衫,这种念头,正是那些相互引为姊妹的心灵高尚之人所易产生的。我们进去时,她正坐着,因为赎了罪,有了希望而显得更美丽。我看见壁炉里的黑色灰烬:我的信件刚才被烧掉;听她的忏悔师说,直到临死她才肯作出这种牺牲。她像从前那样冲我们微笑,眼里闪着泪花,表明她已大彻大悟,望见了极乐世界的欢乐。

  “亲爱的费利克斯,”她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说道,“留在这儿吧。您应当观看我一生的最后一幕场景,这一幕并不是最轻松的,但是与您有密切关系。”

  她摆了摆手,让人把房门关上。伯爵接受她的请求坐下来,皮罗托神甫和我依然站着。伯爵夫人由玛奈特扶着站起来,跪到伯爵的面前,头枕在他的膝上,并要这样待着,使伯爵深为诧异。等玛奈特退出去之后,她又抬起头来。

  “我作为您的妻子,尽管行为是忠诚的,”她用异样的声音对伯爵说,“但是,先生,有时我也没有尽到责任。刚才我祈求上帝赐给我力量,就是为了请求您宽恕我的过错。我对家庭以外的一位朋友的体贴关心,超过了对您应有的感情。您可能比较过这两种关心,比较过用到他身上和用到您身上的心思,因而对我很恼火。我的确产生过一种炽烈的友谊,”她小声说道,“而且任何人,甚至当事人也不完全了解,虽说从世俗的观念来看,我保持了贞操,虽说我是您的无可指责的妻子,但是,我头脑里经常有意无意地闪过一些念头,此刻我担心,当时我太迎合那些念头了。然而,我始终深情地爱您,始终是您柔顺的妻子,乌云从蓝天下掠过,并不会玷污它的纯净,因此您可以看到,我是仰起纯洁的额头恳求您祝福的。只要您对您的布朗什,对您孩子的母亲说句温存的话,并宽恕她所有的过错,她就会毫无悔恨地离开人世;要知道,她是在得到人人都服从的天国法庭的赦免之后,才原谅自己的。”

  “布朗什,布朗什,”老人高声说,突然泪如泉涌,落在他妻子的头上,“你难道要我难过死吗?”他用一种罕见的力量把她扶起来拉向自己,圣洁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并且一直这样扶着她,又说道:“难道我就不需要请求你宽恕吗?我不是常常发脾气吗?你这不是夸大了像孩子一样的不安吗?”

  “也许是吧,”伯爵夫人又说,“不过,我的朋友,临死之人难免软弱,请您宽容些,让我安心吧。等您到了这种时刻,您会想到我是怀着祝福您的心情离开您的。这个信物包含着深厚的情谊,您允许我把它留给我们的朋友吗?”她指着壁炉上的一封信说,“现在他是我的义子了,仅此而已。亲爱的伯爵,心灵也有它的遗嘱:我临终的遗愿,就是要求亲爱的费利克斯完成几项神圣的使命。我并不认为自己过高地估计了他,您要是允许我留给他一些嘱托,那就证明我也没有过高地估计您。我终究是个女人,”她柔媚而凄楚地垂下头,说道,‘哦请您宽恕之后,又请求您开恩——您看看这封信吧,”她把那封神秘的信递给我,对我说道,“不过要等我死后再看。”

  伯爵见妻子的脸色转白,便抱起她,亲自送到床上,我们都围了上去。

  “费利克斯,”她对我说,“我可能有对不住您的地方,我常常使您期待一些快乐,而我自己却在那种快乐面前退却了,这样就可能给您造成了一些痛苦。不过,在弥留之际能同大家消怨解仇,这难道不全仗了做妻为母的勇气吗?那么,您也宽恕我吧;过去您经常谴责我,而您的不公正的态度反倒使我高兴!”

  皮罗托神甫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垂危的女人一见这个手势,立即垂下头,她感到一阵眩晕,招手示意,让本堂神甫、她的孩子和仆人都进来。接着,她庄严地向我指了指颓丧的伯爵和刚进来的两个孩子。这位父亲,惟独我俩知道他患有神经错乱症,现在成了这对娇弱子女的监护人,她看着,心里怎能不默默祈求,而这些无言的祈求犹如圣火,降落在我的心头。在接受临终涂油礼之前,她请求仆人们宽恕,说她有时对他们态度粗暴了;她还恳求他们为她祈祷,并把他们一一托付给伯爵;她堂堂正正地承认,近来几个月,她发过一些有违基督教精神的怨言,可能引起了他们的反感,她曾把孩子从身边赶开,还产生过一些不正当的感情。不过她说,她违忤天意的过失,应归咎于她那不堪忍受的病痛。最后,她当着众人的面,由衷地感谢皮罗托神甫,正是这位神甫向她指明尘世空幻的玄机。等她不再讲话了,大家便开始祈祷。接着,萨榭的本堂神甫交给她临终圣体。过了一会儿,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睛开始模糊,随即又睁得大大的,最后瞥了我一下,就在大家的注视下溘然而逝,说不定还听见了我们的一片呜咽声。这时也巧,我们听见两只黄莺轮流鸣叫,一声接着一声,多次重复着单调的音符,纯净而幽微,仿佛是多情的呼唤。当她咽了最后一口气时,吐出她痛苦的一生最后一丝痛苦时,我觉得自己挨了一击,全身各部分机能都受了伤。伯爵和我,以及两位神甫和本堂神甫,我们一齐守灵,待了一整夜;烛光下,死者躺在灵床上,她饱受了人生之苦,如今总算安息了。有生以来,这是我头一次目睹死亡。整整一夜,我目不转睛,一直凝视着亨利埃特,沉迷于她那经历狂风暴雨之后宁静纯洁的表情,沉迷于她那雪白的面孔;那张面孔,在我看来仍然具有无限深情,但是再也不会回答我的爱了。在这寂静和寒冷中,它是多么庄严!它表现出多少丰富的思想!它在长眠不醒中显得多么美丽,在静止不动中又多么威严:全部过去依然存在,而未来却已起始。啊!不论她是活着还是死去,我都一样地爱她。清晨,伯爵去睡了,三位神甫困乏不堪,也都打起盹来;这种时刻非常难熬,守过夜的人都有体验。我这才得以在没有目击者的情况下,怀着她一向不许我表达的全部情爱,吻了吻她的额头。

  第三天,在秋天一个凉爽的早晨,我们陪伴伯爵夫人去她的归宿之地。老驯马师、马蒂诺兄弟俩和玛奈特的丈夫抬着灵柩。我们顺着下坡的路,记得我重新见到她的那天,正是从这条路欢欣雀跃地往上飞奔的。我们穿过了安德尔河谷,来到萨榭的小小公墓。这个简陋的乡村墓地位于教堂后面,坐落在小山岗上。伯爵夫人出于基督教徒的谦恭,曾经说过,她希望死后葬在那儿,墓前插一个普通的黑色木十字架,就像一个穷苦的农妇那样。走到山谷中段时,我望见小镇教堂和墓地,不觉浑身一阵战栗。唉!在我们的生活中,人人都有一个各各他①,这时我们的心被长矛刺中,感到头上的玫瑰花冠换成了荆冠,便把自己的三十三个春秋丢在那里:这个山岗应当是我赎罪之地。我们的后面跟着一大群人,他们都赶来表达整个山谷的哀悼,她在这里默默地埋下了大量善行。据她的心腹玛奈特说,她为了救济穷人,用光了自己的积蓄不算,还缩减自己的服饰开销。于是,赤身露体的孩子穿上了衣服,婴儿有了衣着用品,母亲得到资助,一袋袋过冬小麦从磨坊主手中买下送给残废老人,一个贫困户在急需时得到一头奶牛,总而言之,这全是一位基督教徒、一位母亲,一位领主夫人的善行;此外,她还及时赠送嫁妆,使有情人终成眷属,替中了签必须应征当兵的青年付钱找替身,这又是多情女子感人至深的捐献。她常说:别人的幸福,就是再也得不到幸福的人们的安慰。这三天晚上,大家都谈论这些事情,因此有那么多人送殡。我和雅克、两位神甫跟在灵柩后面。按照习俗,玛德莱娜和伯爵都没有来,他们单独留在葫芦钟堡。玛奈特却执意要来。

  ①各各他即髑髅地,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地方。耶稣被钉死之前,头戴荆冠,身着紫袍,时年三十三岁。

  “可怜的夫人!可怜的夫人!现在她总算幸福了。”我听见玛奈特在呜咽中,好几次重复这句话。

  当送殡的行列走下磨坊的车道时,泣涕唏嘘声响成一片,听来就像这座幽谷在痛悼她的灵魂。教堂内外挤满了人。宗教仪式结束,我们来到墓地,她就要在十字架旁边下葬。我听见石砾、沙土落在棺木上的声响,再也支持不住了,身子摇晃起来,于是请求马蒂诺兄弟俩扶着我。他俩把我这半死不活的人送到萨榭古堡,古堡主人客气地留我住下,我接受了。不瞒您说,我并不想回葫芦钟堡,也不愿意再去弗拉佩斯勒堡,因为从那儿能望见亨利埃特的旧居。住在萨榭古堡,就等于守在她身边。我一连住了几天,那间房子的窗户正对着我向您提过的那个僻静的山谷。那是一片开阔的皱褶地,四周耸立着两百年的橡树。下大雨时,谷底水流湍急。眼前的景色,正适于我进行严肃认真的思考。在守灵之夜的次日,我已经发觉我在葫芦钟堡多么不合适。亨利埃特一死,伯爵十分沉痛,不过,他对这不幸事件早有所料,心里已拿定主意,表现出一种近乎漠然的态度。这情况我已经多次注意到。譬如,当伯爵夫人跪在地上,交给我这封我一直未敢启开的信时,当她谈论她对我的感情时,出乎我的意料,这个阴郁的人并没有向我投来令人震惊的目光。他知道亨利埃特心地高洁又过分敏感,因此才讲出那番话来。自私自利的人,自然缺乏感情。这两个人的灵魂同他们的肉体一样,都没有紧密结合起来。他们从来不曾有过增进感情的这种经常不断的交流,也从来没有相互诉说各自的苦乐。这些苦乐正是牢固的纽带,联结我们的每根神经,紧紧系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同时也爱抚着认同这种种关系的灵魂,因此,一当它们断裂,我们就会感到痛苦万分。玛德莱娜的敌视态度,把我拒于葫芦钟堡之外。这位少女心肠很硬,不肯看在死去的母亲面上捐弃仇怨。况且,我在他们父女中间会很尴尬:伯爵又要跟我唠叨他自己,而女主人则难以掩饰她对我的厌恶情绪。今非昔比,从前,那里的鲜花都那么妩媚,台阶那么富有感情,那里的阳台、石井栏、栏杆、平台、树丛和景物,都因我的种种回忆而充满诗意;从前,那里一切都爱我,而今却被人仇视,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对比。因此,一开始我就打定了主意。唉!一位男子心中前所未有的炽烈爱情,竟然是这样一种结局。在局外人看来,我的行为应当受到谴责,但我的良心却是坦然的。青年时代最美好的感情和最大的悲剧,就是这样结束的。如同我从图尔去葫芦钟堡一样,我们几乎所有人都在韶华之年启程,个个意气风发,简直要拥有世界,心中渴望着爱情;然而,当我们的财富投进了熔炉,当我们投身到人世的角逐纷争之中,一切都不知不觉变得渺小了,我们在大量灰烬里,只找到少许真金。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生的真实面目:壮志凌云,世路狭窄。我久久地反躬自省,思忖在我的所有鲜花被一镰割断之后,我应当怎么办。我决心致力于政治与科学,胸怀抱负,不畏崎岖艰难的小路,从我的生活中排除女人,做一个冷静的、无情无欲的政治家,永远忠于我曾爱过的那位圣女。我的神思飞得很远很远,眼睛却盯着这幅精美的挂毯:一排排橡树呈金黄色,冠顶肃穆凝重,根部似青铜铸的一般。我寻思亨利埃特的贞洁是不是愚昧无知,对她的死我是不是负有罪责。我思绪翻腾,痛悔不已。都兰秋季的天空宛如迷人的笑脸。就在晚秋的一天宜人的中午,我终于读了她的信。按照她临终的嘱咐,我要等她去世之后才能拆读。您能判断出我读信时的感受吗?

  德-莫尔索夫人致费利克斯-旺德奈斯子爵的信

  费利克斯,我最心爱的朋友,现在我要向你敞开心扉了,这样做主要不是为了向您表白我多么爱您,而是为了向您揭示您给我造成的创伤有多么深重,从而使您明白您负有多大责任。旅途劳顿,搏斗中屡屡受伤,我终于精疲力竭而倒下,幸而我作为女人已死去,惟独作为母亲还活着。亲爱的,您就要看到,您是如何成为我痛苦的主要原因的。如果说后来我反倒乐于接受您的打击,那么今天,我却死于您给我的最后一次伤害;不过,感到被自己所爱的人毁掉,则有极大的快感。不久,我就要被病痛折磨得心衰力竭,因此,趁着这最后的清醒时刻,我要恳求您在我孩子身边替代那颗被您夺走的心。假如我爱您还不够深的话,我就会不由分说,把这负担强加给您;然而我宁愿看到您主动承当,表明您既真诚痛悔,又以此继续您的爱情。爱情在我们身上,不是经常伴随着思考与畏惧,悔悟与赎罪吗?我清楚,我们始终相爱。您的过错并不那么严重,倒是它在我内心的反响太强烈了。我不是对您说过我好嫉妒,而且嫉妒得要死吗?这不,我就要死了。然而可以慰藉的是,我们恪守了人间法规。教会派来一个使者,以最纯洁的声音告诉我,对那些遵奉天意,牺牲了自然感情的人,上帝是宽容的。亲爱的,我要让您了解全部情况,连我的一个想法也不漏掉。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向上帝倾诉的话,您也应当知道;上帝是天国的君主,而您是我心灵的君主。我毕生只参加过一次舞会,就是为德-昂古莱姆公爵举行的那次舞会。虽然我结了婚,可是直到那时候,我仍然天真无知;正是这种无知使少女的灵魂跟天使一样美。不错,我做了母亲,然而我根本没有尝到爱情所许可的欢乐。我怎么会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呢?我茫然不解,也不知道在什么法则的作用下,刹那间我身上的一切都变了。如今您还记得您的那些吻吗?那些响主宰了我的生命,铭刻在我的灵魂里;您的热血唤醒了我的热血,您的青春感奋了我的青春,您的欲念闯入了我的心扉。当我十分高傲地站起身时,我有一种无以言传的感觉,如同孩子的眼睛与光交融,嘴唇接受生活之吻时,他们还不能用言语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是的,这恰如回响的声音,射入黑暗中的光,给予宇宙的始动,至少跟这几种事物同样迅疾,而且美好得多,因为这是灵魂的生命啊!于是,我恍然解悟,原来世上还存在我所不了解的东西,存在一种比理念更美好的力量,那就是相亲相爱所具有的全部思想、全部力量和整个前景。我觉得自己只是半个母亲了。这一霹雳击在我的心上,并点燃了我还未了解的、在我心中沉睡的欲念。我顿时领会,我姨母响我的额头时,高声说:可怜的亨利埃特!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回到了葫芦钟堡,春天、初发的嫩叶。鲜花的芳香、曼妙的白云、安德尔河、天空,一切都对我讲一种我从前不懂的语言,向我的灵魂传递一点您给予我感官的动力。如果说您忘记了那些可怕的吻的话,我却始终未能把它们从我的记忆中抹掉:这正是我的死因!是的,后来我每次见到您,就感到那被您响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只要看到您,甚至仅仅预感您要来到,我从头到脚就激动不已。无论是时间还是我的坚强意志,都控制不了这种势不可当的情欲。我情不自禁地揣摩:那种欢乐该是什么样的?我们交换的眼色、您在我手上印下的恭恭敬敬的吻、您的被我挽着的手臂、您的温柔的声音,总之,最细微的接触也猛烈地摇撼我的心,以致我的眼睛几乎总要模糊起来,耳畔也响起感官骚动的嚣声。啊!假如在我加倍冷淡的时刻,您一把紧紧地搂住我,我就会幸福得死去。有时我真盼望您对我施行暴力,但祷告又马上驱走了这种邪念。我的孩子一提到您的名字,我心中就热血沸腾,脸也顿时涨红了;我多么喜欢这种情心荡漾的感觉,因此总故意设法让玛德莱娜提起您。怎么对您讲呢?您的笔迹也有魅力,我看您的信,就像人们欣赏一幅肖像画。如果说从那第一天起,不知是什么个数的决定,您就取得了对我的支配权,那么我的朋友,您要知道,当我窥见了您的灵魂之后,这种权力就变得无限大了。发现您是那么纯洁,那么诚挚,具有那么优秀的品质,堪当大任,而且他受磨难,我真是欣喜万分。您既是男子汉,又是孩子,既腼腆,又果敢!得知我们的感情由同样的痛苦所认可时,我是多么高兴啊!自从我们互诉衷情的那天傍晚之后,失去您,我也就活不成了;因此,我出于私心,才把您留在我的身边。德-拉贝尔热先生看透了我的心思,确信您的离去会导致我的死亡,他深为感动,又断定两个孩子和伯爵都少不了我,也就没有命令我把您拒之门外,而我则向他保证在行为和思想上保持纯洁。“思想是不由自主的,”他对我说,“但它可以在痛苦中保持纯洁。”“我若是往那方面一想,”我回答他说,“一切就完了。您把我从我自身中解救出来吧,让他留在我的身边,又让我保持贞洁吧!”那位善良的老人虽说非常严厉,但是他见我如此真诚,就采取了宽客的态度。他对我说:“您把女儿许配给他,就可以像爱儿子那样爱他了。”为了不失去您,我勇敢地接受了一种痛苦的生活;看到我们俩套在同一副枷锁里,我是怀着爱忍受痛苦的。天主啊!我恪守了中立,忠于自己的丈夫,没有让您往自己的王国迈进一步,费利克斯。我的炽烈的恋情反过来作用于我的胆识,我把德-莫尔索先生对我的折磨视为抵罪,骄傲地忍受着,以责罚我罪恶的感情。以往,我好发点牢骚,自从您待在我的身边之后,我又有了一些快活的情绪,连德-莫尔索先生也觉察出来了。若没有您给予我的这种力量,我早就被我对您讲过的内心生活压垮了。您在我的过错方面固然有很大责任,但在我尽职方面也起了很大作用。对我的子女也是如此。我觉得剥夺了他们的某种东西,总是担心为他们做得不够。从此,我的生活成了一种无休无止的、但又为我喜欢的痛苦。感到自己做母亲差了些,做贤惠妻子差了些,心里便时时悔恨,食是怕没尽到天职,就愈要做得过分。我把玛德莱娜隔在您我中间,以免自己失足;我打算将来把她许配给您,就是在您我中间筑起防线。可是这防线却不堪一击!什么也不能阻止您在我身上引起的颤栗。您在不在我眼前,都具有同样力量。我爱玛德莱娜甚于爱雅克,因为玛德莱娜将许配给您。然而,我把您让给我女儿,不是没经过斗争的,我心想,我遇见您时,才二十八岁,而您也差不多二十二岁了;我缩短差距,沉湎于不着边际的希望之中。哦,天哪!费利克斯,我以实相告,免得您过分悔恨,也许还为了让您知道,我并不是麻木不仁的,我们在爱情上所经受的痛苦都同样悲惨,阿拉贝尔丝毫也不比我强。我也是那种堕落的女子中的一个,是男人特别喜欢的那种女人。有一阵子,我内心斗争格外激烈,一连几夜哭泣,以致头发脱落了。我给您的头发,正是那时脱落的。您还记得德-莫尔索先生害的那场病吧。您当时表现出的高尚心灵,非但没有使我变得高尚,反而使我自惭形秽。唉!从那天起,我就期望以身相许,好报答您那种无私的精神;不过,这种糊涂念头时间很短。就在您拒绝参加的那次弥撒时,我跪在天主的脚下作了忏悔。雅克的那场病和玛德莱娜身体的不适,在我看来都是天主的警告,天主极力要把迷途的羔羊拉回去。接着,您对那个英国女人的十分自然的爱情,向我揭示了我本人不知道的秘密。我没有想到爱您到了如此程度,连玛德莱娜也被排除了。我的生活犹如急风暴雨,时刻处于激动亢奋的状态。我要尽力克制感情,又只能求救于宗教。这一切酿成了要夺去我的性命的疾病。最后这次巨大的打击,终于使危机爆发了;但我始终保持缄默,认为惟有一死,方能了结这场不为人知的悲剧。从我母亲把您同杜德莱夫人的关系告诉我之日起,到您又来此地为止,历时两个月,我生活在激愤、嫉妒和狂怒之中。我想去巴黎,渴望杀人,盼着那个女人不得好死,对孩子们的亲昵也无动于衷了。在那之前,我一直在祈祷中寻求安慰,这回祈祷对我的灵魂也不起作用了。嫉妒打开了一个大豁口,死神便乘虚而入。然而我表面上仍然显得很平静。这一时期的斗争,只有天主和我知道。等我明白,您对我的爱毫不逊于我对您的爱,背叛我的是您的本能,并不是您的思想时,我就想活下去……可惜太晚了。上帝已经把我置于他的庇护之下,无疑他是怜悯我,因为我对己对天都十分坦诚,又常常被痛苦引到圣殿的门前。我心爱的,天主对我已作出判决。德-莫尔索先生必将宽恕我;可是您呢,您会宽大为怀吗?您会倾听此刻从我的墓穴里发出的声音吗?您会弥补我俩共同造成的不幸吗?也许您比我罪责要小些。您清楚我想求您做什么。请您守护德-莫尔索先生,就像慈善的修女守护病人那样,听听他的诉说,爱他;谁也不会爱他了。您要像我那样,置身于他和子女之间。您不会长期担负这项使命的:雅克不久就要离家去巴黎,上他外祖父那里,您答应过我要指引他通过人世的暗礁。至于玛德莱娜,将来她要出嫁,但愿有朝一日您能得到她的欢心!她完全是我的化身,但比我坚强,具有我所缺乏的意志,具有从事政治而要经历风雨的男子的伴侣所必备的毅力,而且,她还非常机灵,目光敏锐。如果你们俩的命运能够结合起来,她的一生会比她母亲幸福。这样,您就取得了继续我在葫芦钟堡的事业的权利,就可以消除尚未完全补赎的过错,尽管这些过错已得到天上人间的原谅,因为他是宽宏大量的,一定会宽恕我。您瞧,我总是这么自私;不过,这不恰好证明这是专一的爱情吗?我希望您在我的亲人身上体现出对我的爱。我不能属于您,但把我的思想和责任给您留下!假如您过分爱我而难于从命,假如您不愿意娶玛德莱娜,那么至少您要让德-莫尔索先生尽量幸福些,使我的灵魂得以安息。永别了,我心爱的孩子,这是头脑清醒的、依然充满生命力的诀别,是一颗得到你施与的快乐的灵魂所作的诀别;这种快乐是那么巨大,因而,对由此引起的灾难,你无需产生丝毫内疚。我使用诀别一词时,还想着您爱我;我为尽妻母之责而死,来到了安息地,转念至此我不寒而栗,也不无遗憾之感!上帝会明察,我是否遵循了他的神圣法则。我固然经常摇摆不定,但是我始终没有跌倒;况且,包围我的诱惑力之大,正是为我的过失辩解的最有力的理由。上帝会看到我战战兢兢好像真的堕落了似的。再道一声永别,如同昨天我诀别我们美丽的幽谷。我就要在这幽谷中长眠,您会常来看看,对吧?

  亨利埃特

  我陷入了沉思:被最后的火焰照亮的这一生,原来如此幽深莫测。我自私的疑云消散了。看来,她的痛苦不亚于我,甚至超过了我,因为她以死殉情了。她还以为别人对她的朋友都会非常好,哪知被爱情蒙上了眼睛,没有觉察出她女儿对我的敌意。她最后一次表现出来的深情,叫我好不伤心。可怜的亨利埃特,她还想把葫芦钟堡和她女儿给我啊!

  娜塔莉,现在您已经了解这位高尚的亨利埃特。那天我护送她的遗体,平生第一次迈进了墓地。从那个终生惨痛的日子起,阳光不再那么温暖,也不再那么明亮,夜晚更加黑暗,动作不再那么敏捷,思想也更加沉重了。有些人去世,我们只是把他们埋葬在土里;另一些我们特别珍爱的人,却装殓在我们心中;对他们的回忆,天天与我们心脏的跳动交织在一起,对他们的思念也如同我们呼吸一般;按照适用于爱情的转生学说的美妙法则,他们就附在我们身上。一颗灵魂融入了我的灵魂。我每做一件好事,每说一句动听的话,那都是她在行动,她在讲话。我身上所能有的一切善性,全来自这座墓穴,正如空气中飘溢的芳香是百合花散发的一样。玩世不恭、恶习、我身上一切受您谴责的东西,全来自我本身。现在,当我久久凝视大地,而后又抬起蒙上一层云蜀的眼睛仰望天空时,当我听您讲话,接受您的体贴而缄口不语时,您就不要再问我:您在想什么呢?

  亲爱的娜塔莉,忆起这些往事,我回肠九转,因此辍笔了一阵工夫。现在,我应当向您叙述这个不幸事件之后的情况,这倒不用很多笔墨了。一个人的生活若是只有行为和起居,那三言两语就讲完了;然而,这生活着是在灵魂的崇高领域中度过的,那就很难加以描述。亨利埃特的信在我的眼前燃起了一线希望。在这场大海难中,我望见一个可以登靠的岛屿。生活在葫芦钟堡,在玛德莱娜的身边,把我的一生奉献给她,这种命运倒能满足扰乱我心的所有念头;不过,那得弄清玛德莱娜的真实思想。我应当向伯爵道别,于是去葫芦钟堡,在平台上遇见了他。我们一道散步,走了很久。他向我谈起伯爵夫人,开头还能认识妻子之死的巨大损失,以及给他内心生活造成的全部创伤。然而,发出第一声痛苦的喊叫之后,他就抛开现在,瞻念起未来。他怕自己的女儿,说她缺乏她母亲的温柔。玛德莱娜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刚毅气质,又有她母亲那种娴雅的品性,这种坚强性格令这个老人畏惧;他早已习惯于亨利埃特的温柔,预感到女儿具有宁折不弯的意志。不过,叹惋之余,他聊以自慰的是,他确信不久就要去见他妻子了:近来丧事忙乱和伤心悲痛,使他的病情加重,使他的旧痛复发了。父亲和成了家庭主妇的女儿之间,正酝酿着权力之争,因此,他的风烛残年要在凄苦的境况中度过。他跟妻子可以处处对抗,在女儿面前就得事事退让。再说,儿子要远走高飞,女儿要嫁人;他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女婿呢?尽管他说死期将至,但他还是感到自己要孤苦伶仃、没人同情地度过漫长岁月。就在他大谈自己,并以他妻子的名义要求我的友谊的时候,他在我眼里完成了一个流亡者的形象,这是当代最令人肃然起敬的形象之一。他貌似身体衰弱,精神委顿,其实生命力非常顽强,这恰恰是他生活简朴,专务农事的缘故。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他依然在世。我们沿着平台漫步,玛德莱娜看得见,可就是不下来;她几次走到台阶而又回屋去,以便表明她对我的鄙夷。有一次,我看见她来到台阶上,便趁机请求伯爵上去,借口说伯爵夫人要我转达遗愿,我有话要对玛德莱娜讲;只好采取这种办法见她了。伯爵去找她,而后把我们俩留在平台上。

  “亲爱的玛德莱娜,”我对她说,“不错,我必须跟您谈谈。您母亲要针对生活的某些事件,而不是针对我发怨气的时候,不正是在这里听我劝解的吗?我知道您的想法,不过,您没有了解事实,还是不要急于谴责我,好吗?您知道我的生活和幸福同这里紧密相连,却要以冷淡的态度把我赶走;本来我们情同手足,而您母亲的去世,又用一条痛苦的纽带加强了这种友谊。亲爱的玛德莱娜,我可以立时为您献出生命,不企望任何报答,甚至不让您知道,我们是多么爱那些在生活中保护过我们的女人的孩子。有一项计划,您敬爱的母亲酝酿了七年,而您却全然不知;这项计划无疑会改变您的感情,但我不愿意仰赖这种好处。我只恳求您一件事,就是不要剥夺我到这个平台上来呼吸空气的权利,并让我等待时光改变您对社会生活的种种看法。此刻,我会小心谨慎,不去冲撞您,也理解您因为痛苦而难于明辨事理,何况我也同样因痛苦而丧失了正确判断当前境况的能力。我只求您保持中立,对我不要感情用事;此刻护信我们的圣女,也会赞同我的谨慎态度。尽管您表示厌恶我,而我却太爱您了,因而不愿意去同伯爵谈一项他准会热烈赞同的计划。由您自己选择吧,今后不要忘记,您在世上最了解的人莫过于我,而任何男子心中的感情也不会如此诚挚……”

  玛德莱娜一直垂着眼帘听我讲,这时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激动得声音微微颤抖地说:

  “先生,我也了解您的全部想法,但我决不会改变对您的感情。我宁愿投安德尔河,也不会同您结合。我不想同您谈我自己。如果说我母亲的名字对您还有一点影响的话,那么我正是以她的名义请求您,只要我在葫芦钟堡待一天,您就不要再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您就心烦,这种情绪恐怕永远也克服不了。”

  她十分庄重地向我施了一礼,便头也不回地朝葫芦钟堡走去,那神态既冷漠又严酷无情,记得她母亲在世时,只有一天有过那种冷漠的神态,但不像她那么无情。虽说迟了一些,这位目光敏锐的少女还是看透了母亲的心事;她无意中成了同谋,心中自然懊悔,也许因此就更加仇视她认为害人不浅的这个男人了。事已至此,天悬地隔。玛德莱娜恨我,无意弄清我究竟是这场不幸的根源还是受害者;假如我和她母亲幸福如意的话,那么,她可能同样憎恨我们两人。我的幸福华丽的大厦,就这样整个倾覆了。恐怕惟有我了解这位默默无闻的非凡女子的全部生活,惟有我洞悉她感情的秘密,惟有我踏遍了她灵魂的整个区域。无论她的父母还是丈夫和孩子,谁也不理解她。真是咄咄怪事!我挖掘这堆灰烬,并在您的面前把它摊开,我们都能从中找到一点我们最宝贵的东西。多少家庭也有自己的亨利埃特!多少高尚的人,没有遇见一位探测他们心灵深度和广度的聪明的历史学家就离开了人世啊!这就是不折不扣的人生:母亲不了解子女,子女也不了解母亲;夫妇、情侣、兄弟之间,莫不如此!何曾料到有朝一日,父亲的尸骨未寒,我就得跟夏尔-德-旺德奈斯打官司①?而我为这位长兄的晋升出过多少力!天哪!最简单的历史蕴含多少教诲啊!当玛德莱娜消失在台阶上的门里之后,我心痛欲碎,回来辞别房东,启程去巴黎。我沿着安德尔河右岸,走的正是我第一次来这座幽谷时经过的路。我凄怆地穿过了风景秀丽的吕昂桥村。这时我很富有,政治生活也一帆风顺,已不是1814年的那个疲惫不堪的徒步行客了。那个时期,我的心灵充满了欲望,而今我却热泪盈眶;从前,我的生活有待充实,而今我却感到生活一片荒漠。我还很年轻,仅仅二十九岁,可是心灵却凋残了。几年的时光,这里的景物就失去了当初的瑰丽,我也厌恶了生活。现在您会理解,当我回头望见玛德莱娜站在平台上时,我的心情是何等激动。

  ①老侯爵一死,夏尔就要卖掉旺德奈斯的采邑,费利克斯反对,便到法院起诉。参见“私人生活场景”中巴尔扎克的《人世之初》、《三十岁的女人》等。

  我不胜悲伤,难以自己,连此行的目的都不考虑了;心里完全没有杜德莱夫人的影子,以致走进了她的庭院自己还不知道。一旦做了蠢事,就得硬着头皮做到底。我在她那里已经养成了夫妻生活的习惯,上楼时想到断绝关系会带来的种种烦恼,不禁忧心忡忡。我一身旅行服装,由管家引进客厅,只见杜德莱夫人衣着华丽,身边围着五个人;您若是深入地了解了她的性格和作风,就会想像得出我有多么沮丧。英国德高望重的老政治家之一,杜德莱勋爵,此刻正站在壁炉旁,他的样子一本正经,十分傲慢,态度冷淡,脸上显露一种他可能在议会中常有的嘲讽神气。他听见传报我的姓名,便微微一笑。阿拉贝尔的两个孩子在母亲身边,他俩酷似老勋爵的一个私生子,坐在侯爵夫人旁边的双人沙发上的德-玛赛。阿拉贝尔一见是我,便换了一副盛气凌人的神态,眼睛盯着我的旅行帽,好像随时都要问我到她府上有何贵干。她打量我的那种表情,简直是把我看成被引见给她的乡绅。至于我们的亲密关系、那永恒的爱情、失去我的爱便寻短见的种种誓言、阿尔米德①的幻术,统统像梦境一般消逝了,就仿佛我从来没有握过她的手,我是个陌路人,她根本不认识我。尽管我出入外交场合,开始习惯保持冷静的态度,我还是很惊讶,换了别人也会如此。德-玛赛望着自己的靴子微笑,他那凝视靴子的样子特别做作。我当即拿定了主意。若是败在任何别的女人手里,我也许会心甘情愿;但是,看到这个要以身殉情、曾嘲笑现已死去的情敌的女英雄傲然挺立,我不由得怒火中烧,决心以无礼对不逊。她知道布朗东夫人的悲剧,向她提起这件事,就好比在她心头扎上一刀,尽管这个武器扎进去时可能要变钝。

  ①意大利诗人塔索(1544-1595)的叙事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人物。阿尔米德是伊斯兰教的魔女,迷住了十字军将士,法国骑士雷诺。

  “夫人,”我对她说,“我非常莽撞地闯进了贵府,不过,您若是知道我从都兰来,把布朗东夫人的一封急信捎给您,就不会怪罪我了。我担心您已启程去兰开夏郡,既然您还待在巴黎,那我就等候您的吩咐,等候您赏脸接见我的时间。”

  她点了点头,我便返身出去。从这天起,我只在社交场合遇见过她,见面时相互友好地打个招呼,或者相互挖苦两句。我对她说兰开夏郡的女人是无法慰藉的,她则回敬说法国女人的胃病是失意绝望引起的。承蒙她的关照,我有了个死敌,就是她当成宝贝的德-玛赛。于是,我就说她嫁给了老少两代人。就这样,我算倒霉到底了。于是,我实施寄居萨榭古堡时所拟定的计划,潜心研究科学、文学和政治。查理十世登基后,免去了我在先王身边担任的职务,让我进入外交界。从此以后,我决心再不眷顾任何女人,不管她有多漂亮,多聪颖,多痴情。这一招倒真灵:我精神上获得了难以置信的平静,工作中精力旺盛,我明白了女人从我们生活中毁掉的一切,她们还以为讲几句甜言蜜语就能补偿那些东西呢。然而,我的全部决心都付诸东流,何以至此,您是一清二楚的。亲爱的娜塔莉,我就像对自己讲述一样,毫无保留地、不加修饰地向您叙述了我的经历,叙述了与您毫不相干的感情,说不定刺伤了您那嫉妒而敏感的心灵的某个部位。不过我确信,有些情况也许会激怒一个平庸的女人,却能成为您爱我的又一条理由。杰出的女性对待受苦而患病的灵魂,能扮演高尚的角色,犹如修女给人包扎伤口,犹如母亲原谅孩子。并不是只有艺术家和伟大的诗人感到痛苦:为祖国,为民族的未来而生活的人们,在开拓他们思想感情的领域时,往往陷入极其孤苦的境地。他们需要身边有人对他们体现出纯洁忠诚的爱;请相信,他们完全了解这种爱的伟大与价值。明天我就会清楚,我是否错爱了您。

  致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先生的信

  亲爱的伯爵,您曾从可怜的德-莫尔索夫人手中收到一封信,据您讲,那封信对您为人处世不无帮助,对您的飞黄腾达起了很大作用。请允许我帮助您完成您的教育吧。求求您,摆脱一种恶习,不要效法寡妇的行径:她们把亡夫挂在嘴边上,动辄向第二个丈夫摆一摆亡失的美德。亲爱的伯爵,我是个法国女子,希望嫁给任何一个我所爱的男人,绝不会嫁给德-莫尔索夫人。您知道我对您是多么关切。我以应有的专心看完了您的叙述之后,认为您拿德-莫尔索夫人的美德去与杜德莱夫人对照,使她十分反感,您又用英国那种热恋方式去压德-莫尔索夫人。害得她痛苦不堪。我自然是可怜的人儿,别无长处,只会取悦于您,可您对我也有失分寸;您要让我明白,我既不像亨利埃特,也不像阿拉贝尔那样爱您。我有自知之明,并不隐讳自己的短处,但是何苦如此严酷地让我感觉到这一点呢?您可知道我对谁产生了怜悯?对您将来爱上的第四个女人。她将不得不同三个人抗争。因此,我要提醒您预防您的记忆的危险作用,这既是为您的利益,也是为她的利益着想。爱您是一件光荣而艰苦的事情,必须具备不可悉数的天主教徒的品质,或者英国国教徒的品质;我放弃这种荣耀,实在不想同幽灵搏斗。葫芦钟堡那位圣女的美德,会使最自信的女人相形见绌,心灰意冷;而您那位大无畏的女丈夫,也会使最大胆追求幸福的人自愧不如,退避三舍。一个女人不管怎样尽心尽力,也不能使您得到她期望给您的快乐。无论是感官还是心灵,都永远战胜不了您的记忆。您记得我们经常骑马。由于您那圣洁的亨利埃特之死,太阳也冷却了;我未能使它温暖如初,您在我身边定然要打象战。我的朋友——因为,您永远是我的朋友,千万注意,不要再这样推心置腹,把您的失意和盘托出,这会使爱恋之心泄气,会迫使一个女子怀疑自己。亲爱的伯爵,爱情是依赖信任而存在的。一位女子开口之前,心里总嘀咕,会不会有一位圣洁的亨利埃特更善言谈,或者上马之前,心里总寻思,会不会有一位阿拉贝尔那样的女子骑术更精,那么请相信,这个女子舌头准要打颤,腿准要哆嗦。您使我产生了愿望,也想从您这儿得到一些迷人的花束,可是您又不扎制了。由此看来,有许多事情您不敢再做了,有许多思想和欢乐,对您来说也一去不复返了。您要明白,任何女子也不愿意和那位您念念不忘的死者在您的心中并存。您求我以基督的慈悲心肠爱您;不瞒您说,我出于慈悲心肠,可以做许许多多的事情,可以做一切,惟独爱情不行。有时您既令人烦恼,又自寻烦恼。您把自己的伤怀称为忧郁症,倒也不错;您的确叫人受不了,害得爱您的女子忧心如焚。在我们二人之间,我频频碰到那位圣女的坟墓:我思之再三,我深知自己,不愿像她那样死去。连杜德莱夫人那样出类拔萃的女子都被您闹得厌烦了,何况我呢,我没有她那样狂热的欲念,只怕心情冷却得比她还要快。既然您只能和逝去的女子同享爱情的幸福,那就取消我们之间的爱情,保持朋友关系吧,我希望如此。究竟怎么回事啊,亲爱的伯爵?起初您就有了一位令人艳羡的女子,一位十全十美的情妇,她筹划您的前程,使您得到了贵族院议员的称号,她如痴如狂地爱您,只要求您忠诚不渝;可是您却使她忧伤致死;真不知道还有比这更伤天害理的事。那些无比热忱而又十分不幸的年轻人,空怀大志,在巴黎街头倘佯,他们哪个不愿意规规矩矩地追求十年,以便得到您享受的一半完幸呢?而您当初却不以为然。一个人能得到这样的爱情,还有什么可企求的呢?可怜的女人!她吃足了苦头,而您只讲了几句感慨的话,就以为无愧于死者了。自不待言,我对您的一片情意,也只能得到这种报答。多谢了,亲爱的伯爵,无论是坟墓之内还是坟墓之外的情敌,我都不想要。一个人犯了这类良心罪,至少不应当讲出来。我是女流,是夏娃的女儿,曾经向您提出一个冒失的请求,而您作为男子,就要估量您的答复的后果。当时您应当欺骗我,过后我会感激您的。难道您从来不了解幸运的男人的美德吗?当他们向我们发誓他们从来没有爱过,这次是初恋的时候,难道您不认为他们是多么宽宏大量吗?您的计划是行不通的。身兼二美,既是德-莫尔索夫人又是杜德莱夫人,唉,我的朋友,这岂不是叫水火相容吗?难道您不了解女人吗?女人就是女人,她们有长处,也必有短处。您过早地遇见了杜德莱夫人,因此不能正确地评价她;在我看来,您的虚荣心受到伤害,就讲她的坏话,进行报复;但是对德-莫尔索夫人,您又理解得太晚了,您怪这一位不能成为那一位,便惩罚了人家;而我呢,既不是这一位,也不是那一位,我会有什么下场呢?我相当爱您,因而为您的未来深思过,我真的非常爱您。您这愁客骑士的神态,总是深深地吸引我,我曾以为忧郁的人必然忠贞不渝,却不知道您入世之初,就害死了天下最美丽、最贞洁的女子。告诉您,我考虑了您下一步该怎么办,我是认真考虑过了。亲爱的朋友,我看您应和一个项狄夫人①式的女人结婚:她根本不懂爱,不懂激情,①英国小说家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的九卷本小说《项狄传》中的人物。既不担心什么杜德莱夫人,也不在乎什么德-莫尔索夫人,在您所谓忧郁的烦恼时刻,在您像雨水一样令人开心的时刻,她会毫不介意,完全充当您所要求的慈善修女的杰出角色。至于爱啦,为一句话而颤栗啦,善于等待,给予并接受幸福啦,感受爱情的风风雨雨啦,附和您所爱的女人的小小虚荣心啦,亲爱的伯爵,这些您就不要勉为其难了。在同年轻女子打交道的问题上,您一丝不苟地听从了您的善良天使给您的忠告;您完全避开了她们,结果一点也不了解她们。德-莫尔索夫人一开头就把您置于高瞻远瞩的地位,她做得对;否则,所有女人就会同您作对,使您一事无成。您要想从头学起,学会对我们说我们爱听的话,学会崇高得恰到好处,学会顺着我们的性子,喜爱我们的世俗卑琐之点,现在恐怕为时已晚。我们并不像您以为的那么愚蠢:我们爱一个男子,决不会把他置于一切之上。

  动摇我们优越感的信念,就是动摇我们的爱情。奉承我们,就是奉承您自己。如果您想在上流社会里同女人周旋,那您就得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您对我说的这些情况。她们不喜欢把自己的爱情之花栽在岩石上,也不喜欢浪费自己的温情去安抚一颗受伤的心。弄得不好,所有女人都会发现您的心已经干涸,您将为此苦恼一辈子。像我这样坦率地直言相告,像我这样好心地离开您,既不怀怨恨,还向您奉献友谊,在她们当中寥寥无几,而今天这样做的,正是自称是您忠实朋友的

  娜塔莉-德-玛奈维尔

  1835年10月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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