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营地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上,离天黑只有半小时了。天黑对我们没有什么影响,我们西部人,习惯于不分昼夜地工作。天上的星星可以当向导,它们从不骗人,从不误导。我们的地球,相对于天上数以百万计的发光体,不过是一粒微小的尘埃。发光天体能够准确无误地指引人们通过没有路的地区,通过尘世的黑夜,把几人的目光引向彼岸,用对幸福和宁静的肯定态度,来回答人类对未来生活的看法这样一个重大而又可怕的问题。这种指引也是准确无误的。
红日西沉,晚霞渐隐,黄昏的最后一道余辉,像破灭的希望一样,消失在地平线后面。幸亏有一个东方,明天会重新给我们送来光明与希望!
现在是晚上最黑暗的时候,比深夜还黑,因为星星还没有出现。如果是城里人,一定会下马等待星星出来,不敢冒生命危险。可是,我们却骑马驰骋在北美大草原上。这儿的地势不再“高高低低”,而是像桌面一样平整。我们训练有素的眼睛非常锐利,我们马的眼睛更锐利。突然,我的马拐了一个弯,我没有干预它。我虽然还不知道它拐弯的原因,却知道,它肯定有它的道理,很可能前面是黑尾犬鼠出没的地带。这种动物掘土而居,成群结队地出来活动,每一群至少有上百只。不想折断筋骨的骑马者,见到它们都绕道而行。
我们已经到达堪萨斯州西部,马蹄声变大了,因为这里的地上不长草,土质比东部的坚硬些,干燥些,肥力也低些。周围没有一棵树,甚至没有一件能够作为标记的东西。即使有,我们在黑暗中也看不见。在这样的地方,必须具备野生动物的高度敏感,才能识别方向。学者们把这种敏感称为“位觉”。实际上,“定位觉”这个术语更确切。“位觉”是一种本能吗?是候鸟用以从瑞典直飞埃及的那种神秘莫测的内部视觉吗?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这种不可思议的隐眼,有了它,一定能够准确到达目的地。
迪克·哈默杜尔好几次问我认不认识这儿的路,我只能回答,这种无人居住的地区,根本就没有路。人们既不会走对,也不会走错。他啼笑皆非,抱怨我:“赶路是应该的,但不能这么急,老铁手先生!慢一点吧!我们好像是在一根几里路长的、倒塌的烟囱里面走。我的脖子还值点钱,要是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我可没有第二个脖子。我们真有急事吗,先生?”
“当然有急事。我们必须在天亮前赶到目的地,要尽可能早一点到。这是平原,视野开阔,没有树木作掩护。天亮以后,奥萨格人会发现我们的。”
“他们就是发现我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当然,我们还是要抓紧时间,如果被他们发现,我们的长途跋涉就白费力气了。皮特·霍尔贝斯,老浣熊,你说呢?”
我哈哈大笑,他也笑了,他习惯于遇事向他的老皮特请教,可是现在,皮特并不在场。
天上出现了一颗星,又出现了一颗星,两颗星的伙伴越来越多,在我们头顶上逐渐形成极其美丽的银河星空。这表明,我们从哈默杜尔说的“几里路长的烟囱”里面走了出来。现在,他在马背上觉得舒服多了,这是件大好事。这儿的地势起伏不大,只有点“褶皱”。“褶皱”是军事术语,即不规则的低洼地。我们还是直线前进,一口气走完了低洼地。这对于牲口来说,应该是很累的,可是,它们休息了一整天,精力充沛得很。我的马根本没有把这当做一回事,哈默杜尔的马也顽强地奔跑着,好像是我的马的影子。有时,我们也让马放慢脚步,有一次路过水边,我们还让马饮水。总的来看,我们的速度非常快。如果是霍尔贝斯和特里斯柯夫的马,就不见得有这么快了。
午夜刚过,星星就不见了,原因不在于时间过得快,而在于云层越来越厚。天空被厚厚的乌云遮盖,预示着暴风雨就要到来。
“缺德,”哈默杜尔愤怒地说。“我们周围又黑了,比刚才还黑。我建议在这儿停止前进,坐着不动。”
“为什么?”
“瓦拉图这个名字不是可以翻译成‘雨水’吗?”
“当然”
“那好!为什么还要前进呢?我们如果坐在这片古老草原的中央,会得到很多雨水,要多少有多少。”
“别开这种玩笑!您责怪天气变化无常,可我认为这是及时雨。”
“各人有各人的理解嘛!”
“您难道不知道,星光灿烂固然有好处,可是在黑暗中,比较容易接近奥萨格人?”
“这句话有道理,我真还没有想到,您说得对,何况,您在黑暗中也是有把握找到瓦拉图的。”
“我们还有整整半个钟头时间。”
“只有半个钟头了?那我们必须继续前进!马托·沙科也是想晚上走路,明天中午就能带着他的战士们过来。”
“是的。我们的营地比他们的‘长矛树’营地近一个钟头。那个奥萨格人在到达瓦拉图以后,不可能不作停留,至少要休息半个钟头吧。他的战士们都没有好马,不能像他那样,骑着深棕色马飞奔。老华伯问他,出来一趟需要多长时间,他把这些因素都考虑进去了。你想想看,我们两人骑马的速度多么快,简直是你追我赶!这样一想,如果我说我们离目标只有两里路了,您是不会觉得奇怪的。”
“我们只要能够找得到目的地,就不错了。在既没有太阳和月亮,也没有星星的黑暗中,达到这种程度就算不错的了。”
“不要担心,亲爱的迪克!我对这一带很熟悉。”
“你熟不熟悉,无关紧要,只要您不走错路!”
我是满有把握地对他说这番话的,事实很快证明,我并不是过于自信。这段路要穿过一条又长又宽的山谷,假如没有遇到这个山谷,我们就是走错了路。正当我差点要怀疑自己判断力的时候,地势开始下降。我们下马,牵着马顺坡走了一段,又上马,横过一片低洼地,再上一面坡。现在,我高兴地说:
“我们就像在明媚阳光下走路一样,没有一点差错,再过五分钟,我们越过平原,鼻子就碰得到瓦拉图了。”
“您用您的鼻子去碰吧,先生!我的鼻子在脸上,用途完全不同,而且,我已经高兴得不亦乐乎了,我们虽然没有灯,并没有跑到北极。瓦拉图有灌木林吗?”
“有许多灌木林,甚至还有一些乔木。”
“我们马上接近它?”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必须先探探路。如果天不黑,我会让您牵马,跟我到山谷里去,这次还是我一个人偷偷爬过去好些。您看,雷雨对我们有多大好处,在我们需要的时候,他来帮我们把整个天空部遮盖起来,现在我们不需要它了,它就走,好像是专门为我们而聚散。我们慢慢走,一定要小心!”
前面地平线上发出一道闪电,让我们看见一长片灌木林。这片灌木林离我们大约五百步远。
“目的地到了,”我一边说,一边下马,“我们可以把马拴在这儿,您拿我的枪守着。”
“是不是约一个信号?您一定能找到我吗,先生?”哈默杜尔问。
“我找得到瓦拉图,就找得到您,您够胖的!”
“您这个玩笑开得很糟糕,老铁手先生。您面前就是美丽的瓦拉图,用鼻子去碰吧!”
我打了个手势,要我的马趴下,哈默杜尔的马也趴下。之后,我小心翼翼地向灌木林走去。
这是一片碗状低洼地,直径大约50米,中间是水,周围的灌木时密时疏。水与灌木林之间是一片较宽阔的环形场地,没有树木。整个场地像一个真正的贝壳。这片场地是水牛滚出来的。水牛一般都本能地在松软的地上打滚,使自己身上沾一层泥,防止昆虫叮咬。这就是我爬过来看到的瓦拉图,要绕它一圈吗?不,没必要。
我轻而易举就到了第一片灌木林,边走边注意听我左边马的声音。我躬着身子前进,时刻注意敌人的马。所有的马都是放养的,只有一匹拴在地桩上。灌木林后面烧着几堆火,火光穿过灌木林的出口,照到一匹马的身上,使我看清楚了它的样子。那是一匹深红棕色间白色的名贵马,鬣编成辫子,辫子很细。这种打扮,我只在柰伊尼科曼伽人那儿见过。奥萨格人怎么会用这种方式方法来美化马鬣?这个问题目前还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发现,没有任何岗哨看守马匹。这些奥萨格人的感觉够敏锐的了!我后退几步,避开火光的照射,爬回到灌木林里面。
在四堆大火的照射下,大概二百多人在刚才提到的那个无树木的场地上,傍水扎营。我看见六个战士在跳野牛舞。我的眼睛接着到处搜索,发现几棵孤伶伶的树,一个印第安人靠在其中一棵上,脸上没有纹身图案。他被捆绑着,原来是个俘虏。他的脸被火光照得很亮,见有人来,又惊又喜。这张脸我非常熟悉,是一张好朋友的脸。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有一匹以陌生方式打扮的马站在那儿,就因为这匹马属于这个俘虏。俘虏身材高大、宽阔、强壮,四肢有力,典型的高加索脸型,充满自豪、自信和镇静。这种神情,我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见过,这个人好久没有跟我见面了,但我经常想念他。他就是阿帕纳奇卡,柰伊尼科曼伽人年轻而高贵的首领。
是什么风把他吹到堪萨斯来的?他怎么会落入奥萨格人之手?奥萨格人和科曼伽人是什么关系?我知道,这两个部落敌对情绪厉害,我如果不把他救出来,他就会死去,而救他是非常容易的。没有人注视这个年轻人,所有的眼睛都在看跳舞。他被绑在那棵树的背面,我只要动作隐蔽,就会轻而易举地接近他。
我想到就做,马上退出灌木林,回到哈默杜尔身边。
“上马!”我命令他,“骑上您的马跟我来!”
“什么事?”他问,“一定要走?”
“奥萨格人抓了一个俘虏,是我的熟人,我必须救他。”
“他是什么人,老铁手先生?”
“以后再告诉你。现在你只管跟我走,走!”
我的马见到我的示意后,立即跳起来。我抓住缰绳,骑上去就走。哈默杜尔尽管身体肥胖,也迅速坐到了马鞍上。我没有带他到我隐藏的地方去,而是去灌木林外边,阿帕纳奇卡的背后。
“在这儿等!我再去取一匹马。”
我动作迅速,想在野牛舞结束之前,趁奥萨格人的全部注意力被舞蹈吸引的机会,把俘虏解救出来。我跑到那匹马的旁边,解开绑在桩上的缰绳,想牵它走。它拒绝离开,站着不动,并且打响鼻。这对我和我的计划是很危险的,幸亏我知道怎样使它听话。
“来,马儿,来!”我温柔地抚摸它那鱼鳞一样光滑的颈部。
它听到这样熟悉的声音,马上放弃抵抗,跟着我走。我刚刚把它牵到哈默杜尔身边,天空又电闪雷鸣。我的行动得加快,雷雨一来,舞蹈就会结束!
“看着这匹马,它是被解救的俘虏骑的,”我要求胖子,“我一回来,您就把我的武器交给我。”
“好的!放心吧,别停留!”他回答。
又一次电闪雷鸣。我奔向灌木林,卧倒在地上,贴地面爬行。舞蹈还在进行,所有的奥萨格人都一边大声叫喊“牛,牛,牛”,一边有节奏地鼓掌,没有人听见树摇动的声音。我很快爬到俘虏的背后。他没有朝我看,可能也在看跳舞。为了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到我的身上来,我先摸了摸他的小腿。他轻轻抖动了一下,还是没有看我。
“注意!”我大声说。在歌声中,只有他一个人听见我的话。
他点了点头,这是只有我懂得的信号,表示他感觉到了我的手并懂得了我的话。他被三根皮带绑在一棵树上,第一根把他的脚关节绑在树干上,第二根把脖子和树干捆在一起,第三根把双手反绑在树干上。以前,我也曾这样潜伏到温内图父子的后面,把他们从树上解救出来,他们那时被基约瓦斯人捆绑。我相信,阿帕纳奇卡的聪明程度不会亚于当时的阿帕奇人。我抽出刀子,两下砍断皮带,把捆在他手上的绳子砍断。为了切断他脖子上的绳索,我不得不站起来。这很危险,哪怕只有一个奥萨格人在这一瞬间朝俘虏看一眼,我就会被发现。正在这时,我得到了一个机会。一个跳舞的人动作过大,跳到了水边,松软的岸被他踩塌,他掉进了水潭,全场一阵大笑,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个湿淋淋的演牛的人的身上。我一跃而起,剪断绳索,又迅速蹲下,没有人发现。
“爬过来!把手伸给我!”我用同样的声调要求他,同时向后爬了几步。
我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他还站了一小会儿,然后突然躬身,跟着我爬进灌木林。现在,那边的事我就不管了,只提防他们来抓我们。我牵着他的手,仍然躬着身子。一个闪电把灌木林照得通明透亮,可怕的雷声震耳欲聋,大雨像满满一池水从天上向下倾倒。舞会散了,他们肯定会发现科曼伽人逃跑了。我赶紧站起,拉着他穿过灌木林,向哈默杜尔跑去。在我们后面,数百人叫喊、咆哮。胖子把枪递给我,我把它挂在身上。阿帕纳奇卡看见自己的马,纵身跳上去,正好坐到鞍上,没有耽误一点时间。我们都骑上马以后,就用不着匆忙了,滂沦大雨使他们根本听不见我们的马蹄声。
下一个目的地是基佩塔基,我们将在那儿与温内图会面。从瓦拉图到那儿,骑马大约要走四个小时。我可以把时间计算得很精确,因为温内图没有紧急原因,是不会很快出发的。我们会比他早一点见到“老太婆”。他可能以为,我们偷偷接近奥萨格人将花费很多时间,可是,我们现在已经取得胜利。这个胜利使我感到非常幸福,因为在大草原,我最喜欢阿帕纳奇卡了。
他没有看清我,不知道他的解救者是谁。我和哈默杜尔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雨很大,能见度很低,他要想不迷路,就得跟在我们后面走。现在,我还不想让他知道我是谁,我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因此,我把身子向哈默杜尔倾斜一点,压低声音对他说:
“如果这个陌生人问,别告诉他我是谁!”
“他究竟是谁?”
“科曼伽人的首领。不过,要向他保密,别说您知道这件事,不要让他知道我是他的熟人。”
“可以告诉他,我们要去与温内图会面吗?”
“不告诉,根本不要提阿帕奇人。”
“好!我闭口不谈。”
奥萨格人不顾大雨,全体出动追赶,找遍了整个瓦拉图,奇怪的是,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接近我们,尽管我们走得相当慢。在这种瓢泼大雨中,很难不走错方向。人们常说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可是现在,有耀眼的闪电,也不容易分辨方向,甚至反而更难。这是因为,在漆黑之中突然出现闪电,会使人们眼花缘乱。
我如果不打算让阿帕纳奇卡认出我,他是认不出我的。我穿的这套西服,不是当时他认识我的时候穿的那套。我的宽边帽沿也遮得较低,肯定也不是当时的样子。
雨终于停了,但是云还没有散开,天仍然很黑。为了不致过早地被他认出,我骑马走在前面,让阿帕纳奇卡和哈默杜尔在一起谈话。我本来不打算注意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可是胖子的几句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让我的黑马放慢速度,仔细听,同时不露声色。阿帕纳奇卡讲的是介乎白人与红种人之间的惯用语,是英语、西班牙语和印第安语的词汇大杂烩。这种话,每个真正的西部人都听得懂,也能讲。我开始听的时候,他刚刚提了一个问题,问我是谁。我听到胖子回答:
“他是演员。”
“演员?”
“流浪艺人,跳熊舞和牛舞,与你刚才在奥萨格人那儿看到的差不多。”
“哎哟!白人可真是特殊的人。红种人跳舞给别人看,是一种荣誉。你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他叫做卡塔帕塔马塔法塔加塔拉塔拉塔塔沙。”
“哎哟!我得经常听,才能叫出他的名字。为什么这个救我的好心白人不和我们讲话?”
“他听不懂我们的谈话。他是聋子。”
“这使我很伤心,因为他听不到阿帕纳奇卡对他表示感激的话。他有老婆孩子吗?”
“因为是艺人,他必须有12个老婆、20个儿子和20个女儿。儿女们也都是聋子,听不见。”
“哎哟!他跟他的老婆孩子只能用手势讲话?”
“是的。”
“那他至少要懂得十乘以十种手势。谁能看得懂这么多的手势?他有胆量到这个野蛮的地方来,而又听不见,一定是个非常勇敢的人。因为,一个人如果只能靠眼睛观察,危险会成倍增加。”
哈默杜尔把我说成聋子,是为了引人发笑。我仍然像他常说的那样“我行我素”。可是,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把他的骗术揭穿了。
尽管我们的马蹄声音很大,我还是听出前面有马蹄声。我勒住马,命令胖子和阿帕纳奇卡也停止前进。我当然是用很轻的声音说话。我听对了:有一个骑马的人向这边走来,但不是正对着我们这个方向。这就产生一个问题:我们过不过去。我离他比较近,认为他是奥萨格人。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可能是奔走于我们与他的战士们之间的探子。作为探子,他一定知道我们俘虏了他们首领的消息,因此,我决定抓他。
“留在这儿,看住我的马和枪,”我低声地对他们两个说,一边说,一边下马,把我的黑马和枪交给哈默杜尔。然后,我赶紧往左拐,如果没有听错的话,我一定能碰到那个走过来的人。我躬着身子走过去,离他只有一个起跑距离的时候,就一个箭步,从后面猛跳到他的马上。原来是个印第安人。他大吃一惊,因为没有预料到我会跳到他马上面来,所以没有采取任何自卫行动。我紧紧卡住他的喉咙,他的缰绳掉了,胳膊往下垂。可惜他的马不如他有耐性。它突然感到增加一倍的负担,便抬起前蹄,发犟脾气,乱蹦乱跳。对我来说,这不是件小事,我坐在马鞍后面,必须紧紧抓住骑马人。把缰绳抓到手,白天做到这一点容易得多,可是,现在一片漆黑,看不见缰绳,只能指望别被甩出去。正在这时,我旁边闪出一条黑影,一把抓住印第安人那匹马的嘴。我腾出右手,从腰带里掏出手枪。“谁?要我开枪吗?”我问。
“阿帕纳奇卡,”被问者回答。“老铁手可以把奥萨格人扔下来。”
原来,他是从马蹄声判断出我所处位置的。他赶紧下马,把我的马的缰绳交给哈默杜尔,跑过来帮我。他抓住了印第安人那匹马的宠头,使马站住。我把俘虏扔下马,跟着跳下,抓住俘虏。俘虏身上只有一杆猎枪,想通过晃动猎枪的办法来迷惑我,不过还是没有进行抵抗,看来是恐惧的心情使得他失去了驾御自己的能力。
“阿帕纳奇卡认出我来了?”我问科曼伽人。
“你把马交给我保管的时候,我相信,我看到的是你的‘闪电’,”他回答,“然后,我看到我的同伴从你手里接过的不是一支普通的枪,而是连发枪。如果我还有怀疑的话,在看见你坐到红色战士身后的动作以后,怀疑就消失了。敢做这种动作,尤其是在夜间做这种动作的人,只有温内图和老铁手。尽管我好久没有听说过这位白猎人的消息,这一点我还是判断得出来。俘虏怎么处置?他肯定是奥萨格人。”
“我猜他是个探子,才觉得必须抓他。”
我们把哈默杜尔叫过来。印第安人又在动,试图抵抗,但都白费力气,结果是被绑在他自己的马背上。
我和阿帕纳奇卡有许多话要讲。在白人之间,这是常事,两个朋友好久不见,在像我们今天这样的场合下不期而遇,一般人都会推心置腹地交谈,但并不是闲聊。当我们重新上路的时候,这位科曼伽人把他的马紧紧靠着我的马,向我弯过身,抓住我的手,用发自内心的喜悦声调说:
“阿帕纳奇卡感谢伟大而善良的自然神,允许他再次见到所有白人战士中最优秀的战士。老铁手把我从已经注定的死亡中解救了出来!”
“自从我与我的年轻朋友,勇敢的柰伊尼首领分别以来,我的心始终渴望见到他,”我回答,“伟大的神灵热爱他的子民,恰恰在他们认为不可能的时候,满足他们的愿望!”
然后,我们就没有说话了,不过还是并排骑马。黑夜很快让位给黎明。我看到方向没有错,心里很高兴,我比温内图先到达目的地。
基佩塔基位于堪萨斯西部。在近代,从这儿和西南部开采出许多盐。有些地方,大量的盐露出地面,受到雨水和泉水冲洗,形成地下岩洞,岩洞的顶部因失去牢固的支撑而坍塌。坍塌的地方通常形成悬崖峭壁,其边角锐利,崖壁坚实,久而久之形成很深的湖泊。如果地面缝隙多,水就会渗入地下。只有低洼地留住一部分水,使植物得以繁衍。先是由喜盐植物组成植被,后来土地盐分逐渐消失,便长出厌盐植物。如果这种低地周围是平原,就会呈现一种非常独特的景象,村只露出树梢,根深深扎在地下。
基佩塔基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老太婆”。因为它与周围的肥沃平原形成鲜明对照,像一个蹲在地上的印第安妇女。
太阳从我们后面的地平线上升起,这个绿色“妇人”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到达她左边的腰部,准备迎接从右边过来的温内图。为谨慎起见,我要他们绕整个“妇人”一周,结果没有发现生人的踪迹。于是,我们就骑马往下走,来到一个不太陡的地方,把俘虏从牲口上卸下来,捆绑在树上。这个红色人真的是奥萨格人,带着一幅行军路线图,根本不回答对他提出的问题。
要是有时间,我会与阿帕纳奇卡谈一谈我们分别以来的情况。现在,我宁愿等他先开口,不想先透露自己的好奇心。我的胖哈默杜尔经常出些馊主意,他刚坐下来,就对阿帕纳奇卡提出问题:
“我听说,我的红色兄弟是科曼伽人首领,他怎么会被奥萨格人俘虏?”
被问者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用手指着他的两只耳朵。
“你与他们是不是展开了搏斗?”这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胖子继续问。
阿帕纳奇卡用同样的表情回答,哈默杜尔只好来求我:
“看来,他是不想回答问题的。您问问吧,先生!”
“您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说。“您看,他听不见。”
胖子开窍了,把嘴张得大大的,让他听到开心的笑声,并且说:
“好吧!他是不是也有12个老婆和2乘以20个儿女,像您一样?”
“可能!”
“那我可要注意,别变聋了。否则,我们三个都听不见!这儿已经够安静的了,您不想为我做点什么事,使我不觉得时间太长吗?”
“我想是想做点事,上马,去看看温内图!我想在他还没有到达的时候,就知道他在向我们走过来。”
“其实,您知不知道,关系不大。不过,您放心,我会通知您的。”
他走了。阿帕纳奇卡好像不想让我对他被奥萨格人俘虏作出不利于他的判断,他用蔑视的眼光扫了一下俘虏,说:
“奥萨格人的儿子们都不是战士,他们害怕勇敢者的武器,只能够袭击手无寸铁的人。”
“难道我的兄弟手无寸铁?”我问。
“是的,我只带一把小刀,因为我不能带任何其他武器。”
“噢!我的兄弟原来是出来找红色圣石的?”
“对,阿帕纳奇卡按照长老们的建议,到北方来寻找圣石。我的兄弟老铁手知道,受部落派遣出来找圣石的红色战士,都只许带一把刀,不许携带其他武器,也没有必要带弓、箭、枪、板斧,因为他不吃肉,只吃植物,又不需要对付任何敌人。我们都遵守这个禁令,不对找圣石的人采取非和平手段。阿帕纳奇卡从未听说过,有人践踏过这条适用于所有部落的法律。可是,这些奥萨格狗无耻到了极顶。我只有一把刀,把装有和平烟斗的腰带给他们看,证明我正在取圣石途中,他们还是对我进行袭击,把我捆绑起来。”
“你把和平烟斗给他们看了?”
“给了,他们把它没收,扔进火里烧毁。”
“不可思议!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即使你是他们最可恨的敌人,他们也应该把你当做客人对待!”
“哼!他们甚至要处死我!”
“他们攻击你的时候,你自卫了吗?”
“我能自卫吗?我要是自卫,他们的许多人都得流血。我相信我的烟斗和从未逾越过的古老法律,所以在营地里像小孩一样听从他们。今后,任何一个忠诚的战士,遇到奥萨格人,都要向他们的脸上吐唾沫……”
他的话被打断,哈默杜尔回来报告,他看见了温内图。我想利用一下科曼伽人,让他突然出现,使阿帕奇人感到惊喜。哈默杜尔则到基佩塔基低洼地的另一面坡上去,那儿是人们报到的地方。我希望见到的是五个人:温内图、特里斯柯夫、霍尔贝斯、老华伯和马托·沙科。使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们中间多了一个印第安人。这就是说,温内图也抓到了一个俘虏。这个俘虏也被绑在马背上,脸上表现出一种好斗的情绪,看样子也是奥萨格人。
我先不向阿帕奇人打听情况。他主动朝我走来,抓住我的手问:
“我的兄弟先到一步,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没有,是因为一切进展都比我预计的快。”
“那就请他到我们的马身边来!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向他报告。”
马托·沙科听到这几句话,表现出一种胜利后的喜悦神情,他的目光正在向我投过来。我懂得里面的奥秘,便说:
“马拴在对面。我们很快要在那儿安营。”
敏锐的温内图马上就意识到,我也有一个秘密。他看了我一眼,发出一阵满意的笑声。奥萨格人首领却强硬地说:
“老铁手一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会很快释放我!”
我没有理睬他,而是往低洼地走,其他人跟着我,哈默杜尔和霍尔贝斯牵着印第安人的马。这时,我听见胖子对他的亲密朋友说:
“你们那儿是不是发生了重要事情,霍尔贝斯,老浣熊?”
“你如果认为重要,就猜对了。”他回答。
“猜没猜对,这并不重要。这么重要的事情无论如何是……”
“不要聊天!”我打断他们的谈话,“你们还没有开口,别人已经注意到了!”
他发现他犯了一个错误,赶快用手捂住嘴。到达低洼地底部的时候,我们让俘虏下马,坐到地上。温内图可能不知道我把营地安排在山坡的原因,对我投来疑问的眼光。我先不作答,而是对他提出一个要求:
“我的兄弟先让我知道他想通知的重要情况!”
“要我先开口?”
他的意思是,他的话并不保密。
“是的,”我点头。“但愿不是什么令人不快的事。”
如我所料,老华伯马上嘲笑说:
“是一件使你极为不快的事!你如果仍然认为你一直牢牢地掌握着我们,就错了!你只管让温内图说。”
阿帕奇人制止了他的傲慢态度,用蔑视的口气说:
“这个老牛仔舌头上有毒,我没有阻止他向我们喷射。”
“好,你说我毒,我就毒。如果你们不马上释放我们,你们所有的人都得被毒死。”
“废话,你想吓唬我们?”我笑道。
“你笑吧!你如果听听,在你光荣缺席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马上就会笑不起来。”他指着那个刚刚被俘的红色人说:“奥萨格战士久久等不到自己的首领,派人出来寻找,终于弄清了原因。派出来的人来到你袭击我们的树林里。我们走了,他跟着我们的足迹,找到了我们昨天的营地。你难道还没有听出问题?”
“我只看见他当场被俘。”
“是的。可是,你有所不知。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奥萨格人在他身边。那个人比他聪明、细心,逃了出去,回到家中去接几百名战士来追赶你们。他们已经到了山崖上,所以,我看你们马上就得释放我们,这是你们惟一能够做的事。这些奥萨格人一来,发现我们还在你们手里,肯定会毫不留情,会像暴风吹熄微弱火柴一样,把你们全部消灭。”
“即使一切完全像你所说的那样,你们也还是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何况,你们的奥萨格人并没有到。难道还有什么人能够妨碍我们像风吹灭火柴一样消灭你们?”
“你消灭不了我们,因为你是一个善良得过分,可爱得过分的基督教徒,不会那样残酷。可是,你也知道,奥萨格人却会用血为我们报仇。”
“真的?好,我就让你和马托·沙科稍稍吃上一惊。”
我对哈默杜尔耳语了几句,他笑着点了点头,站起来走了。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温内图,事先都没有任何察觉,现在都紧张地等待着,看胖子把谁带来。胖子很快就回来了,用胳膊拽着我们俘虏的奥萨格人。
“哎哟!”马托·沙科惊叫了一声。
“活见鬼!”老华伯也叫喊,“这不就是……”
他认为一句话只讲一半,较为恰当。我示意哈默杜尔,把红色人带走,因为这个红色人如果说话,就会让阿帕纳奇卡暴露。我问老牛仔:
“他就是那个要把数百名奥萨格人带来的红色人,你现在还认为他们会来吗?”
“魔鬼把你接去!”他愤怒地斥责我。
“哎哟!”马托·沙科想起一件事,“老华伯完全忘记那个柰伊尼人了!”
“没有!”老华伯反对他的说法,对我说:“我还有一张牌,这张牌你肯定没有,即使有,也没有聪明到会玩好它的程度!”
“愿意领教!”
“你会有人帮忙的!你肯定还会非常愉快地记得那片大草原的,你在那儿荣幸地被……”
“被你偷了。”我打断他的话。
“对,不过,我说的是另一件事,”他笑道,“有一个年轻的柰伊尼人首领。他叫什么来着?”
“阿帕纳奇卡。”我回答,装作不知其所以然的样子。
“是的。阿帕纳奇卡!你很喜欢他,不是吗?”
“是的,我喜欢他。”
他用一种老谋深算的口气说话,因为他自以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顺着他的口气回答,因为我心里有底,阿帕纳奇卡正好可以扮演我所需要的角色。哈默杜尔把奥萨格人带走后,没有回来。我知道柰伊尼人做好了准备。他大概猜到了我的意图:我打算通过他的出场,使大家吃一惊。于是,他偷偷地从地上爬了过来,没有被人看见。我派人去接他的时候,他已经在等候。我给温内图使了个眼色,先向他打个招呼,他早已发现这个秘密。“真的?”老华伯讽刺说,“你大概是想说,你今天还像过去一样,把他当做你的朋友和兄弟?”
“肯定的!我一定会把他藏在没有危险的地方,即使我这样做要冒生命危险。”
“好!我可以意外地告诉你,他陷入了极危险的境地:成了奥萨格人的俘虏。”
“我不信。”
老华伯满怀希望地看着我,但是,他没有料到我的回答这么快,也没有料到我说话的口气这么平和。所以,他赶紧保证:
“你是不是以为我欺骗你?问问温内图昨天晚上俘虏的那个奥萨格人吧!是他给我们带来的消息。这个消息使我们非常高兴,而对你来说,却不合时宜。”
“你是说,由于阿帕纳奇卡被俘,我就不能战胜你了?你认为,我们要拿你换他?”
“你变得多么聪明,你既然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就算猜对了。”
“可是,我却要为你感到遗憾。并且要请你对大家再清楚地重复一遍!”
我把头朝所指的方向转过去,阿帕纳奇卡听懂了我的每一句话,把手又在腰上,向我们走过来。
“怎么样?”我问,“谁拿到了最大的王牌?”
没有人回答。过了一阵,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这个人平常沉默寡言,只有当他的好朋友哈默杜尔问他的时候,才说话。这个人就是大个子霍尔贝斯:
“天啦,这简直是开玩笑!一个人质也没有了,老华伯输光了!”
被点名者咬牙切齿。我们大家都听到他恶毒的咒骂声,听到他用沙哑的声音愤怒地对我大喊大叫:
“狗,一千次诅咒。你与地狱及其一切魔鬼结盟!你必须付出生命和灵魂,否则你的愿望是不会实现的!我唾弃你!我以任何人都没有感受过的仇恨仇恨你,你听着,你这个可诅咒的德国佬,你!”
“我全心全意地对你表示最深切的遗憾,”我平和地回答,“我认识许多许多应该受到起诉的人,其中最应该受到起诉的就是你!上帝当初可能只让我给你极少一部分同情和怜悯!这就是我对你的诅咒的回答。从你的嘴里发出来的每一声咒骂,你对每个被你咒骂的人的咒骂,都必然适得其反,会成为一种祝福!你是一个极其可怜的人,凡是没有机会见你一眼的人,他们的眼睛都不会感到疼痛。你还是早早逃走吧!”
我走到他面前,给他松了绑。他转身就走。我允许他迅速骑马逃跑,是一个大错误。因为我听到,他慢慢地,有气无力地站起来。然后,我感到他的手接触我的肩膀。他用明显的讽刺口吻说:
“按照你的说法,你不得不再见我的时候,你的眼睛会发痛?你不要太自负,以为你在道义上永远高于我!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值得你这么坚定不移地相信的话,那么,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与你的是一样高的。否则,他就是一个比自以为了不起的你还要坏的家伙!他创造了我和你,把我们送到尘世。如果我的处境与你的有所不同,那并不是我的过错,而是他的过错。你应该对他,而不是对我发脾气。假如真正有一种永恒的生命,真正有一个我所嘲笑的上帝法庭,那么,就不应该是他对我进行审判,而应该由我对他进行审判。因为,他给我配备了所谓的错误和罪行。你终将看到,你对信仰的虔诚和对神灵的敬畏,是多么幼稚可笑!你当然相信,是在行善,可是从根本上看,你的信念,与我的信念并没有什么区别。这就是说,世界上既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因为一切罪过都可以归结到原罪的发明者上帝身上。再见,你这位爱别人和怜悯别人的人啊!不过,你切忌认为,当我们再见的时候,我不会用子弹与你谈话!我们在这个北美大草原上,并不总是近在咫尺,总得有一个人离开。你非常害怕人血,所以下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要把你的动脉割开,对其他人也一样。再好好活几天吧!你们会很快听到我的消息的!”
俘虏们的武器当然被没收了。老华伯的猎枪挂在他的马鞍上,刀子插在哈默杜尔的腰带里。这个老牛仔走到胖子面前,伸手要刀子。胖子弯腰问:
“干什么?你不能到我的腰带里拿走任何东西!”
“我要我的刀子,”老华伯傲慢地说,“难道我在与小偷打交道?”
“注意你这张胡言乱语的嘴,否则休怪我不客气,老骗子!你是知道草原法律的,也就是说,知道俘虏的武器是属于谁的!”
“我现在不是俘虏了,我自由了!”
“你自不自由,跟我无关。老铁手重新给了你自由,并不意味着你必须重新得到你的武器。”
“就留着吧,该死的胖子!我会向奥萨格人要一把新刀!”
他走到他的马前,从马鞍上摘下枪,挂在身上,想上马。温内图站起来,向他伸出手,命令他:
“站住!把枪放下!”
这位阿帕奇人的态度和面部表情,都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一贯喜欢硬顶的老华伯,这次也乖乖地听话,把猎枪重新挂到马鞍上,转过身来对着我说:
“怎么回事?难道马和枪都不是我的?”
“不是,”温内图回答,“我的兄弟老铁手重新给你自由,仅仅是表示对你的厌恶,这种厌恶感每个人都有。我们之所以同意他的意见,是因为我们不愿意用手、刀子、子弹接触你。我们放弃对你的报复,让伟大、公正的自然神去处理你。你本来是可以得到你的马和武器的,但是你威胁我们,要割断我们的动脉,这样,你就只得到自由,而没有别的东西了。你马上可以走。如果在十分钟之内,我还在这儿附近看得见你,你的脖子上就会系上一根皮带,然后吊在这些树的某个枝头上。我说完了。滚!马上离开!”
老华伯哈哈大笑,深深鞠一躬,回答说:
“俨然像个国王讲话。只可惜,这些话在我的耳朵里像狗叫!后会有期!”
他转身爬上低洼地的边缘,消失了。为了慎重起见,我跟了他一小段路,见他颤颤抖抖地,慢慢吞吞地走过草原。过去,我尊重他,不仅是因为他年岁高,而且觉得他有声望,把他当做一个非常能干的西部人。可是现在,我对他的看法完全变了。即使还有人认为他是一个较好的人,他也不是对我们有用的“西部人”。我这次又让他不受惩罚地离开,与其说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还不如说是受一时的冲动或者说受一种厌恶感觉的驱使。这种感觉使得我不可能再与他多说一句话。
温内图宣布同意我的意见,哈默杜尔和霍尔贝斯则不然,我是知道的。他们不敢提出反对意见。不过,特里斯柯夫觉得,我的一再宽容使他的法官和警察尊严受到侮辱,当我回到他们中间的时候,他对我说:
“请别生气,先生,我不得不指责您!我根本不是从基督教的立场说话。即使按基督教教义,您的做法也是错误的,因为根据基督教教义,任何罪恶的行为都一定要受到惩罚。问题在于,您取代了刑律,取代了西方的法制。您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老华伯这一类十恶不赦、屡教不改的罪犯逃脱法网,刑律和法制将怎么办呢?这个人是‘印第安人杀手’,一生中可以被判处百次以上死刑。您说这事与我们无关,而事实已经证明,他过去一直想要我们的命,而且现在仍然以死亡威胁我们。您郑重其事地致力于让他逃脱惩罚,法官对此会怎么说呢?我实在想不通您这样做的理由。”
“我是法官吗,特里斯柯夫先生?”我反问他。
“我认为您不是法官。”
“那好!不管怎么说,让他逃脱惩罚决不是我的本意。我既不想当法官,也不想当刽子手。我坚信,白色恐怖早就笼罩着他的头顶,会对他进行一次更强有力的、更重的惩罚。我心中深藏着一种我不能抗拒的东西,就是等待上帝公正的恩赐。您如果不理解我的所作所为,对下面的观点至少不会有异议:在人的内部,在灵魂中,在心中,有一种法律,比您所有的成文法律条款更难以逾越,更难以抗拒,更坚不可摧。”
“可能!我在这方面从来就不像您这样温和。对您的那种神秘莫测的内心法律,我一无所知,只希望您注意所产生的后果!”
“什么叫做所产生的后果?请举例说明!”
“您对老华伯施以仁慈。我们怎样对待他的同谋——奥萨格人首领?难道这个人也不受任何惩罚就被释放?”
“如果问我,回答是肯定的。”
“这样一来,您称之为草原法律,又不让执行的一切条款,就都化为乌有,您只不过是对这些条款的严厉程度倍加赞赏而已!”
“我在西部人中只排在第五、六位,可是我首先是基督教徒。奥萨格人受到过白人的欺骗,他们想通过拟议中的袭击使自己不受侵害。按照他们的观点,他们是完全有理由这么做的。根本还没有成为事实的、纯粹的意图,难道也要受到惩罚?”
“您知道,犯罪企图就是犯罪行为,是要受到惩罚的!”
“嗯,不折不扣的法官!”
“我有这个权利,也有这个责任。我请求您与我站在同样的立场上。”
“好,我愿意与您配合。我们认为,一个犯罪的企图即行为,是要受到惩罚的。现在,奥萨格人首领的意图是不是要袭击农场并杀死我们?他的这个意图是不是进入了企图阶段?”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嘟囔地回答:
“意图,意图,企图,也许至少有所谓未遂企图。嗯,也不是企图!请别拿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事情来烦我,先生。”
“是啊,您的立场开始动摇了。请明确地告诉我,纯意图是不是要受惩罚?”
“道义上要,刑律上不要。”
“好。那么,马托·沙科要受惩罚吗?”
他来回走动,愤怒地喊叫:
“您是法官最难对付的、最糟糕的律师。我再也不过问这方面的事情了。”
“且慢,特里斯柯夫先生。我比您想象的严厉得多。我们尽管不能惩罚意图,但是我主张采取防范措施,这与惩罚极其相似。”
“这话当然好听!您有什么建议?”
“目前还没有。我不是惟一这样说的人。”
“非常正确!”哈默杜尔很快表示同意。“这个红色人一定要得到某种惩罚。你不是也这样看吗,霍尔贝斯,老浣熊?”
“嗯,如果你认为他是个疯子,你就是对的,亲爱的迪克。”大个子说。
“我们就讨论一下该怎么办吧!”特里斯柯夫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表情严肃。
马托·沙科脸上的皱纹堆到了一起,注视着我们讨论,一个字也不落,因此知道,我是怎样对待他的。开始的时候,他脸色阴沉,现在完全变了,对我几乎表现出友好神情,他显然是在感谢我。我对此当然只能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好像我不是为自己的个人感情,而是为他,才与特里斯柯夫发生意见分歧的。当特里斯柯夫用非常严厉的声调要求我们讨论的时候,这位奥萨格人首领保持沉默。现在,他打破沉默:
“白人们进行了讨论以后,老铁手也许愿意听听我的意见?”
“说吧。”我要求他。
“我听到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因为这些话对我来说是陌生的。不过,我听见,当其他白人反对我的时候,老铁手在为我说话。由于阿帕奇人首领温内图对这场争论保持沉默,所以我想,他是同意他的朋友和兄弟的意见的。他们两人虽然是奥萨格人的敌人,但是所有红色人和白人都知道,这两位著名的战士的看法是多么公正,做法是多么公正,所以,我要求他们今天也是公正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看了看我,好像在等待我的回答。于是我说:
“奥萨格人的首领对我们的判断没有弄错,他不会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我提请他首先注意,我们不是奥萨格人的敌人,我们希望所有的红色人和白人和平相处。但是,如果有人阻挡我们,甚至想谋害我们的生命,难道我们不应该自卫吗?如果我们进行了自卫并取得了胜利,那么,被战胜者难道有权声称我们是他的敌人吗?”
“老铁手提到的这个人很可能是指我。可是,谁有权利认为自己受到攻击呢?奥萨格人的首领马托·沙科想弄明白,白人的法官和法院起什么作用?”
“简而言之,是司法,是声张正义。”
“这种司法是否得到执行?这种公正是否得到声张?”
“肯定的。”
“老铁手相信他所说的话吗?”
“相信。虽然法官也是人,而人是可能犯错误的。因此……”
“哼!”他很快插嘴说,“因此,凡是涉及要公正对待红色人的事情,这些法官就经常犯错误。老铁手和温内图上千次地坐在篝火旁边,上万次听过红色人对白人的控诉。我既不想重复其中的一次控诉,也不想给它们作任何补充。可我是我部落的首领,可以说出奥萨格人民所受过,并且仍然不断经受的痛苦。我们受到过白人多少次欺骗!我们找不到一个法官,找不到怜悯我们的法官!现在,在几乎没有月亮的情况下,又有人对我们进行一次大欺骗行动。而当我们要求公正的时候,我们又被耻笑。白人一旦失去法官的帮助,会怎么办?他会去找更高一级法院。如果更高一级法院也不理睬他,他就充当自己的法官,对他的敌人私设刑堂,或者成立什么社团,称之为委员会。他们如果在公众中或法律上得不到帮助,就秘密提供违法帮助。为什么白人所做的事情,就不允许红色人做呢?您说私设公堂,我们说复仇。您说委员会,我们说长老协商。这完全是一码事。可是,当你们自己帮助自己的时候,你们称之为被迫声张正义;而当我们自己帮助自己的时候,你们却说是什么抢劫和掠夺。真正的真理是:一直在欺骗和偷窃红色人的白人都是正直的人,而一直被白人剥皮剥到耳根的红色人统统是小偷,是强盗。与此同时,你们一个劲地标榜信仰和虔诚,仁爱和善良!不久前,还有人欺骗我们,说什么要给我们肉、火药和其他许多东西。我们去找代理人,请求他帮助。我们得到的只是大声的嘲笑和对准我们的猎枪的威胁。于是,我们到我们发现肉、火药和铅的地方去取这些东西,我们需要它们,否则,我们无法生活。可是,白人追赶我们,杀死我们许多战士。现在,我们出来为这些战士报仇,到底是谁的过错?谁是受骗者,谁是欺骗者?谁是被抢劫者,谁是抢劫者?谁是受攻击者,谁是敌人?老铁手可以正确回答这些问题!”
他满怀希望地把目光对着我。作为一个正直的人,我应该怎样回答他?我能够回答些什么?温内图在此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现在出来帮助我摆脱困境。他说:
“温内图是阿帕奇人所有部落的首领,没有一个首领像我这样把我的人民的幸福挂在心上。马托·沙科现在所说的,对我来说并不新鲜。我自己曾经许多次与白人战斗,并不是没有取得过胜利!可是,水域里有食鱼的鱼。难道每条鱼都必须靠吃其他鱼的肉生活?难道在有臭鼬筑窝的森林和灌木林中的每一个动物,都一定是发出臭味的动物?奥萨格人的首领为什么不能区分良萎?他要求公正,自己却最不公正,与没有对他做过丝毫不公正事情,对不公正行为没有任何责任的人为敌!难道他能够举出一个例子,一个惟一的例子,来说明老铁手和我在事先没有受到攻击的情况下与人为敌吗?难道他经常听到的不是相反的情况?难道他不是经常经历和听到,即使是对最可怕的敌人,我们也宽宏大量,关怀倍至?如果他到今天为止还不知道这种情况,那么,当我的朋友和兄弟老铁手为他说话的时候,他难道不是耳闻目睹?尽管马托·沙科要我的朋友和兄弟老铁手的命,他还是为他说话。奥萨格人首领想对我们申述的,我们早就知道并非常熟悉,他用不着担心我们会遗漏他一句话。可是,我们要对他说的,他看来并不知道,也从未听说过。这就是说,如果想得到公正,自己就不应该做不公正的事!他为我们准备了刑讯柱,并且以为,我们现在可能要他的带发头皮和生命。他是两者都要保留,甚至要求重新得到自由,即使不是在今天。我们用善意对待他的敌意,用仁慈对待他的残忍。如果他以后再说我们是奥萨格人的敌人,那他就一钱不值,不配提及红色战士或白人战士的名字。马托·沙科在此之前发表了一通冗长的讲话,我依葫芦画瓢。其实,他的话和我的话都不重要。我讲完了。”
他讲完以后,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他的讲话之所以能够产生这样好的效果,一方面固然是他的话讲得有理,可更重要的,还是他的人格和表达方式。除他以外,我是惟一懂得他的用意的人。他不仅针对奥萨格人,也针对其他人,尤其是针对特里斯柯夫。马托·沙科躺在这儿,毫无表情,看不出阿帕奇人的讲话是不是给他留下了印象。特里斯柯夫在听他讲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向下看,听完后狼狈地转向侧面,过了好久才抬头看看我,并且说:
“这完全是您和温内图的事,先生。不管愿不愿意,所有的人最终都得像你们这样思考问题。你们如果想放走奥萨格人首领及其手下两个人,就像释放老华伯一样,我不反对!我担心的是,他会带着他的人回头就来找我们算账,如果运气好,还会把我们当做俘虏。”
“我们等着瞧!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您是不是认为,我们没有必要再进行讨论了?”我问。
“不必了。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好。请听我与温内图商量后作出的决定!马托·沙科跟我们一道走,直到我们同意释放他的时候为止。他虽然松了绑,但要三思而行。每个正直的西部人都应对一个勇敢民族首领负责。他的两个战士自由了,可以回到瓦拉图去,向奥萨格人介绍这儿所发生的事情。可以告诉他们,白人已经得到警报。如果不顾这种情况仍然来袭击农场,其首领将会被击毙。把皮带解开!”
这个要求是对哈默杜尔和霍尔贝斯提出的。他们自愿地服从。两个奥萨格人刚刚感觉到自己获得了自由,就跳起来,朝他们的马跑去。但是,我同样迅速地制止了他们:
“站住!你们不能骑马到瓦拉图去,只能走路。你们的马和武器由我们携带。你们能不能得到它们,取决于马托·沙科的态度。走吧,告诉你们的弟兄们,老铁手昨天到过你们的营地,释放了柰伊尼人首领阿帕纳奇卡!”
他们很难听从这道命令,以询问的眼光看着他们的首领。首领要求他们:
“照老铁手对你们所说的去做!如果奥萨格的战士们对此有疑虑,不知如何行动,他们可以问‘长手’,我把这道命令转交给他。他会作出正确决定的。”
他下达这道命令的时候,我盯着他的脸,看不出这道命令对我们来说意味着战斗还是意味着和平。两个被释放者爬上斜坡,沿着老华伯先行的方向,步他的足迹去了。可以预料,他们很快就会追上他。
我把他们的马扣下来,有好几个原因。他们如果骑马,就会很快回到瓦拉图,就可能早几个小时开始追赶我们。让他们步行,我们自己争取了时间。其次,他们是信使,所骑的马非常好。我们正需要这种马。他们的武器对我们也有用处。
刚才提到,阿帕纳奇卡身上只有一把刀,因此得到了马托·沙科的枪,并且暂时放弃原定朝觐圣石的计划,陪我们去科罗拉多。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奥萨格人从两个信使口中得知首领被俘的消息以后,会立即奔赴基佩塔基,跟踪我们,以便伺机解救他。这儿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马托·沙科还被绑在马背上,不过绑得很松。霍尔贝斯和特里斯柯夫骑上两匹奥萨格人的马。其他人骑驮畜。我们就这样离开了“老太婆”,她只给了我们短暂的休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