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惊愕 雪落着,静静地落着…… 雪啊,掩没了山脚下的茅舍, 掩没了山沟里的小道, 却掩没不了动乱的战争生活。 雪落着,静静地落着…… 雪啊,扑灭了禽鸟的高歌, 扑灭了野兽的放荡的足迹, 却扑灭不了人间的战斗的欢乐。 中国的顽强的大地啊, 并没有为冬天的寒冷所封锁, 它豪爽地敞开宽大的胸脯, 让送军粮的大车队轧轧走过。 中国的英武的战斗者啊, 决不会在严峻的风雪里萎缩。 他们依然昂首阔步地行进, 为这白色的世界染上绚烂的颜色。 而我,又回到你们的行列里了, 我的步子也不比你们小多少。 在我们的雄伟的战斗集体中, 我虽不特别坚强,也不算软弱。 让我把大衣皮领提得更高些吧, 风雪啊,你也辨不出我是女是男。 我纵然离开了战斗的岗位, 却不甘心失掉战士的尊严。 昨夜,我的心还感到阵阵的痛楚, 因为我是军中少有的一个产妇; 所有的同伴都在前线奔走, 只有我平安地睡在后方的小屋。 女性,当然不是耻辱的头衔, 但在战争中它终于为我带来忧患。 如果不是由于怀孕、生孩子, 也会跟他战斗在敌后,肩并着肩。 我们结婚后还不满一年, 蒋匪军就把我们的县城攻占。 我怀着八个月的胎儿, 坐在牛车上,告别了前线。 在一个刚被敌机轰炸过的小镇里, 我和他度过了最珍贵的一宿。 他紧紧拥抱着我一再地嘱咐: “明天分别的时候你可不要哭!” 是的,我终于克制住了自己。 我呀,也是一个不含糊的战士! 可是,我们却走了不同的方向, 一个向前挺进,一个向后转移。 在行军路上一座带棚的牛车中, 一个幼小的生命宣告诞生。 哎,这又是个顽强的家伙, 刚刚出世就像山羊似的叫个不停。 如今孩子出生还不到两个月, 母亲的心就已为他的哭声撕裂。 不是年青人不懂得慈爱, 而是分离的烦恼难以排解。 现在,一切都要过去了, 后方政治部主任召唤了我, 就在前面他们驻扎的村庄里, 我将接受一桩崭新的工作。 是呀,只要不离开斗争的生活, 无论什么烦恼都可以解脱。 让繁重的任务压在我的肩头吧, 除此以外,我并不缺少什么。 也许,要把我派往游击区, 跟他紧紧地战斗在一起。 那更好了,我不是软弱的女人, 不会连累你这坚强的县委书记! 那么,这个孩子又怎样安置? 作为母亲当然不能把他舍弃, 他呀,不仅是我们共同生活的结晶, 而且是革命和战争的珍贵的儿子。 还是去听政治部主任的吩咐吧, 战士的天职就是适应党的需要。 年老的主任是个饱经风霜的人, 他的考虑一定比我自己还要周到。 风雪啊,不要吹乱我的长睫毛, 这银色的土地该有多么美好, 我的明亮的眼睛也是他所珍爱的, 今天为了祝福他我要看个饱。 风雪啊,不要摇动我的身腰, 我的瘦长的身子跟他一样高。 此刻,他正在长城边上挺进, 你风雪再猛也不能将我吹倒。 风雪啊,你不要把我的心思撩乱, 我怎能用烦恼来填满时间! 一个战士如果总把眉头紧皱, 那简直比懦怯还要难堪。 风雪啊,你不要把我的爱情耗损, 我要将它像大雪那样厚厚积存, 当我带着孩子跟他重新相见时, 会像滚滚的江河冲击他的周身。 到了。就是那个覆盖着白雪的村子, 它在山沟里隐藏得多么严密。 而我这跳得要迸出胸脯的心啊, 幸亏裹着一层厚厚的皮大衣。 到了。就是那虚掩着的小门, 老远地看,它好像关得紧紧。 而我这充溢得快要流淌的感情啊, 要让它冻结在心里,不露毫分。 我推开门,走进小小的院落, 北房传来阵阵苍老的干咳。 在屋里,上年纪的主任正躺在炕上, 一个年青的医生给他试着脉搏。 主任向我点点头,让我坐下, 却又不理我,只顾跟医生说话: “她叫于植,就是县委书记的老婆, 一个勇敢的女同志,胆子挺大。” 我哪里值得这样的夸奖! 我扭过头,故意向窗外凝望。 主任又说:“她是经过考验的, 要不是生孩子,她也不会来到后方。” 我又回过头,正好碰上医生的眼光, 它是那样困惑又那样忧伤! 啊,这肩膀很宽的精壮的汉子, 好像缺少一种男性的力量。 主任坐起来,一抹愁云挂在眉宇: “有件事情不能不告诉你, 但是,你千万不要过分难过, 这是战争啊,你应当经得起!” 我的身上打起了一阵冷战, 两耳轰鸣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我还懂得要竭力地冷静, 艰难地捕捉他那迟慢的语言: “半个月前,在一次战斗中, 你的爱人负伤以后失了踪, 据前方估计他可能被敌人俘去, 但确实的下落至今还没有查清。” 我听明白了,啊,我听明白了, 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噩耗, 他还没有死,他还活着, 只要活着他就能够逃跑。 主任又说:“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坏, 说不定他什么时候会忽然回来。 前方还在想尽方法去寻找, 我想总可以把他的下落弄明白。” 于是,我仿佛在雪地望见他的踪影, 他正背着长枪奋力地匍匐而行, 从他那胸脯上,不,从大腿上, 有一股红色的血流向外飞迸…… 不,不,他既已当了敌人的俘虏, 哪能够轻易地从监视下逃脱? 这个念头像一枚爆裂的炸弹, 一下子把我不安的心撕破。 我吃力地想:我了解他的性格, 如果被俘,除了死他不会有别的选择。 他是一个知名的县委书记呀, 敌人知道了,哪能把他放过! 于是,又仿佛在朦胧的雪地里, 一排红色的子弹向他身上射去。 他高喊着口号突然倒下了, 厚厚的白雪掩盖了他的身体。 啊,这真是最沉重的打击! 风暴般的痛苦攫住我的神志。 我呆呆地坐在那个凳子上, 身子好像失去了活动的能力。 我仿佛还能够克制自己, 我心想:一个战士可不要哭泣! 当我勉强睁开眼睛看的时候, 啊,泪水已经湿了我的皮大衣。 我更惶惑了,为什么这样健忘? 主任就在刚才曾把我夸奖, 我应当坚强起来。我问: “主任,你最近的身体怎么样?” 主任轻松地回答:“没什么, 五年前,一个医生就预言过, 说我的寿命最多只有三年. 而现在我已经活了五年多。 “医生同志,你再预言一次吧, 我大概还会超额完成计划。 当然,战争里有很多偶然性, 不过,有价值的死并不可怕。” 医生的神情再一次显出困惑, 他低下头,什么话也不说。 我想:他大概是为我们而忧伤, 可是那神情却像姑娘般的羞涩。 主任说:“回去吧,好好休息, 要看开一些,不要过于着急! 关于你爱人的确实下落, 前方一来电报,我们就告诉你。” 他的刚毅的话使我感到宽舒, 我告别了主任,走出了屋。 可是,当我迎向那漫天的风雪, 一股巨大的哀痛又把我攫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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