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凝结 又是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 萧瑟的秋天已经悄悄来到。 这时,人民解放军转入大反攻, 农村卷起了土地改革的风暴。 这是一个急风骤雨的时代, 中国有如一座巨大的舞台。 反动的统治者纷纷消退, 伟大的人民昂然站起来。 每一颗生命都发出了光彩, 每一次呼吸都格外感到痛快。 人们啊,我跟你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还在焦心地把他等待。 等待,这是一种慢性的刑罚, 它是酸楚的,而且也很辛辣; 但它又是有吸引力的烈酒, 它使人沉醉,又使人痴傻。 在一个跟每个早晨一样的早晨, 我正为吸引我的事情所吸引。 忽然,有个俊俏的少年通讯员, 莽莽撞撞地推开我的屋门。 “嘿,于植同志,主任叫你, 他马上就出发到哈尔滨看病去。” 好,让我梳梳头、洗洗脸吧, 几分钟后,我已经在路上驰驱。 当我到达那个村子的时候, 主任已经被搀扶着走到门口。 啊,我有几个月没有见他了, 他那苍白的脸庞变得更消瘦。 但他的眼光还是那么烁烁有神, 锐利地回答着送行者的问讯。 对于手边没有完成的工作, 他一再嘱托代替他的人。 当他从人群中发现了我, 他的脸上浮起孩子般的欢乐: “怎么样?你和孩子都好吗? 叫你来,足要分配给你新的工作。 “想叫你去搞土地改革, 你还应当同群众进一步结合。 至于你的爱人嘛,别着急, 全国解放了,还愁找不到下落!” 说着,他吃力地登上了汽车, 喉咙中又来了一阵急促的干咳。 他带笑地向我们挥挥手, 神情是那样振奋又洒脱。 我抢着说:“我早就想下去。 那么,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回答:“快,顶多三个月, 其实,我这老病本来用不着治。” 跟着,汽车的马达就突突开动, 车尾的浓烟遮住了他的身影。 车子远去了,人们还在凝望, 我的心像装满了铁砂般沉重。 我把他看作我最慈爱的父亲, 他的存在就是我坚强的信心。 现在,他远远地离开我了, 我的生活的河流又有了波纹。 可是,我也不能不为他庆幸, 他的老病看来已不算轻。 到哈尔滨当然可以很快治好, 他一定还有一段灿烂的生命。 我正在伫立着,陷入沉思中, 身后,忽然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我回过头来顺着声音望去, 原来是上次认识的那位医生。 好奇怪,是什么样的祸事, 使这位堂堂男子汉如此动情? 同志间在战争中的分别, 又哪里用得着这样悲痛? 我惊异地走到他的身旁, 一种羞愧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上。 可是,他依然痛苦地说不出话, 默默地向主任的去处凝望。 我严厉地、连声地追问他: “你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他连看也不看我,只顾摇头, 哎,这个人大概生来就不爱说话。 有人说哑巴遇事可以憋死, 会说话的哑巴却叫别人着急。 有几次他看着我似乎要说话, 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过了半晌,他的神色显得更庄严, 仿佛有了什么伟大的发现。 但当他叫了一声“于植同志”, 那大眼睛又露出了几分腼腆: “我这个知识分子,还不是共产党员, 我的心比你们妇女的还要软。 我虽然在战场看过千万人的死, 可从来也没有碰见过这样的场面。 “医生的天职是治病救人, 医生应当具有最广泛的同情心。 但是,挽救自己的同志的生命, 这是最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 “你们不知道,主任已活不了几天, 他左右两边的肺都快要烂完。 可是,他从来也不考虑他的病, 繁重的工作快把他的生命压干。 “现在这一去他不会再回来, 作为一个医生我感到极大悲哀。 而这样的人怎么能死呢, 他应当兴致勃勃地活个千秋万代。” 医生说完,就扭过头迅速离去, 大概他的忧愤已经发泄完毕。 只剩下我这孤单单的一个人, 在秋风吹拂下承继他的哭泣。 过一会,我也学了他的样, 飞快地奔行在回来的路上。 第二天,我就抱起我的孩子, 走向农村的土地革命的战场。 我决心抱着主任式的英勇, 投身于农村的革命风浪之中。 于是,我好像一只海上的水鸟, 连每根毛发都挂满战斗的旋风。 古老而又年青的北方中国, 正跟地球一起隆隆旋转着。 从这里发出的反抗的吼声, 使天空的星星都感到惊愕。 农民以顽强而迟缓的动作, 粉碎了缚在他们身上的绳索。 地主阶级的积久的威风, 像秋大的黄叶一样纷纷跌溶。 人民群众的海洋的大波, 一下子就把我自己吞没。 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水滴, 跟海洋在一起才能把光芒发射。 这个冬天,跟去年一样严峻, 野悍的风雪吹打着每家的窗门。 贫农们穿着缀满补丁的小袄, 哭诉着积压了世代的愤恨。 我不仅以言语、而且以眼泪, 参加了充满悲壮气氛的大会。 当台下举起了铁锤般的拳头, 我的心仿佛也化作愤怒的铁锤。 在这许多不平凡的晚上, 我总要跟农民们谈论家常。 啊,那些看来很烦琐的事, 不正说明生活的丰富和兴旺! 春天,柳树抽出了淡绿的嫩枝, 塞外的黄风夹带着雨点般的沙石; 山沟的田野里红旗飘卷着, 成群的农民们丈量着土地。 在这妇女群中也有一个我, 我总是跟她们一起焦急和欢乐。 当分地标记钉在谁家地头的时候, 我的动荡的心也好像安定了许多。 姐姐妹妹之间也有争吵, 为了一件小事曾不休地喧闹。 在我细心为她们调解纠纷时, 我懂得,生活很复杂也很美好。 初夏时分,人群和大地一起翻腾, 解放大军开来了,如同江河解冻。 妇女们穿上了地主的花衣裳, 把自己的亲人们欢迎又欢送。 我可没有花花绿绿的衣着, 但我的心却跟她们一样闪着彩色。 我总是和她们肩并肩站在一起, 看着亲人们从我们身旁走过。 妇女的艳装实在容易把人招惹, 无数只眼睛向我们身上投射。 战争的胜利终于接近了, 我们自己,也曾尽了自己的职责。 秋天到了,前线传来大胜利的消息, 田地里收获了庄稼的果实。 虽然,我们还没有过完饥苦的年代, 但每个人的心头都尝到了甜蜜。 我曾跟妇女们去收割庄稼, 那生活的激情总使我奋发。 她们谁也懂得未来的艰辛, 而幸福的前程却越来越远大。 那些农民们都很善于诙谐, 跟妇女说起笑话来滔滔不绝。 他们总是故意贬低我们, 但两方面欢乐的心情谁也理解。 啊,这几百个白天和黑夜, 我真地和这个伟大的集体相凝结。 现在,我才粗粗地懂得了: 生活中确有一种忘我的境界。 这些珍贵的黄金的日子, 永远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 在未来的革命家的生涯中, 我也将永远永远跟人民在一起。 读者啊,你们一定会要怀疑: 难道我真把我的爱人忘记? 是的,我一次也没有为他哭过, 而且从来没有诉说过我的心事。 然而,我的描述必须绝对真实, 你们懂得,自己的亲人又怎能忘记! 我只能告诉你们一条秘诀: 坚强的战斗者不能感情用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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