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烦扰 在幸运的时代里又遇到了不幸, 不到两岁的孩子忽然得了重病。 晚上,当我从村公所开会回来, 他正痛苦地翻滚着,已人事不省。 这意外的袭击使我惊惶莫名, 我跑到五里地外去请那位医生。 医生默默地看看我,提上药箱, 一阵跑步,来到我们的家中。 可怜的孩子似乎已奄奄一息, 张着小嘴,困难而急促地呼吸。 医生详细地检查过胸背和全身, 然后呆呆地坐着陷入沉思。 啊,医生,你这举动又使我惊奇, 孩子的病状显然已很危急。 这不是作科学试验的时候, 一分钟的时间常常可以决定生死。 你曾热烈地关怀主任的健康, 这是对的,我的心情跟你一样。 可是这个失踪了的战士的孩子, 难道对于你就是无关痛痒? 我问医生:“孩子的病有没有危险?” 他依然呆坐着,好像没有听见。 半晌,他才从药箱中取出注射器, 走到孩子身旁回答说:“治治看。” 我用焦灼的口气向他央告: “医生同志,你千万细心给他治疗, 我们这个家庭已经十分不幸。” 他却心不在焉地说:“我知道!” 医生的这种近乎冷淡的神气, 为母亲的心增添了新的忧虑。 我心想:这大约是个软弱无能的人, 医生的职业对他恐怕未必合造。 他却已经熟练地把针插进皮肉, 挤出药汁,又熟练地轻轻撤走。 打完针他又从药箱中取出药末, 而他又包办地灌进孩子的口。 然后,他又坐在炕沿边一声不响, 无论你怎样问他,他也不大搭腔。 然后,又周而复始地打针、灌药, 然后,又周而复始地呆坐在炕沿上。 这样经过了三四次的重复, 孩子的面色并不显得宽舒。 我在暗暗地埋怨医生, 一定是他的冷淡把病耽误。 可是,他又似乎并不冷淡, 他给孩子的治疗也很频繁。 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他在主任面前也有相同的表现。 不同的是他那时好像很忧伤, 连那双大眼睛都显得暗淡无光。 而今天他却格外地平静, 他的动作总是那样不慌不忙。 又经过三四次同样的治疗, 孩子的病忽然开始见好。 那痛苦的喘息稍稍安定下来, 医生的脸上也现出一丝微笑。 这时,院外开始露出蒙蒙的晨雾, 白色的黎明扩展在东方的天幕。 当太阳的红光照亮窗纸时, 医生提着药箱悄悄走出了屋。 啊,这时我真想把他叫住, 孩子的病还没有平复。 但我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他那奇异的表现已使我敬服。 当太阳溶解了早晨的烟雾, 他又拿着药箱和书走进了屋。 于是又一次地打针、灌药, 然后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看书。 白天又经过这样八九次的反复, 孩子退烧了,已不感过分痛苫。 而医生却既少饮食又没有睡眠, 黄昏时,他靠在墙上一下子睡熟。 醒来时,他亲自去向房东借宿, 又向我提议轮流把孩子照护。 我答应着,说了很多感激的话, 而他呢,简直什么也不吐露。 又经过一夜的护理和治疗, 早晨,孩子的脸上现出了欢笑。 这时,医生却多少带着紧张的神色, 轻声地向我提出严肃的警告: “可要小心护理,孩子的病是肺炎, 如果护理不好,还可能重犯。 有什么新的情况就来叫我吧, 我对于这个孩子的责任还没尽完。” 他走了,我望着他那宽大的背影, 有一种说不出的歉疚的感情。 我曾经错误地把他当成冷淡的人, 其实,他是一条烈火般的生命。 啊,对于他,我是多么感激, 对于他,我怀着最深的敬意。 可是,我实在不敢跟他多说话, 他的性格至今还使我诧异。 此后,他每天都来看望一次, 每一次他都因孩子的见好而欣喜。 他却依然是那样默默无言, 这个人啊,你永远也不会跟他熟识。 这时,随着前线部队的胜利反攻, 我们后方机关也前进到一座小城。 当天晚上,我又在门口见到他, 他原来跟我们住在同一条胡同。 第二天,他又来检查孩子的身体, 我无意中透露出我的一点心事。 老实说,当我为胜利狂欢的时候, 同时也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忧虑。 城市收复了,我的人总不来信息, 如果总不来信息,那才令人恐惧。 当医生默默地体察到我这种心绪, 他终于说话了,现出严肃的神气: “要执着地信任自己的希望, 要执着地信任我们的人的力量。 不要轻易相信没有证实的消息, 不要轻易相信一个人的死亡。 “这是主任给我留下的启示, 在任何困难情况下他也不着急。 嗯,你知道吗?他最近来了信, 说病已略微见好,很想回来呢! “我一直寄与你的孩子以同情, 在主任那里的那天我也很激动。 我不承认我是温情主义者, 你们的遭遇却使我万分悲痛。 “当你的孩子患了那样的重病, 我的心比为谁看病时都更沉重。 但由于我的热烈的希望和信心, 才有效地挽救了他的生命。” 啊,这是多么好、多么深沉的人, 我真想把我的全部经历跟他说尽。 可是他忽然掏出怀表看一看, 也不告别,就匆匆地走出了大门。 第二天,当他再来的时候, 还是照旧地看孩子而又不开口。 但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 却隐隐地闪出轻微的忧愁。 他这种神情也曾使我烦忧, 我可不敢问他有什么原由。 我以很大的热情接待了他, 而他也不作一分钟的多余的停留。 这些日子,真是最重要的时刻, 前方的捷音像雪一样地飘落。 而关于我的亲人的消息, 却像清风一般寻不见线索。 这个我所崇敬的医生同志, 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时候给我以支持。 纵然他的话是那样的吝啬, 但他的存在就是一种助力。 可是,他居然接连四天不再来, 天天都空让我焦心地把他等待。 这个晚上我不能不去询问了, 原来,前天夜间他就从这里离开。 听见这个没有预料到的消息, 我简直遭到了尖锐的一击。 从他原来的寓所缓缓走回来, 热辣辣的眼泪忽然掉下几滴。 当时,我自己也感到几分惊奇, 这个可敬的人不过是普通的同志。 对他自然有着说不尽的感谢, 若动起感情来可有些多余。 然而,我的激动的心还不能平息, 我的面前不断地闪动着他的影子。 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难道对他的感情已不限于友谊? 想到这,我禁不住告诫我自己: 一刹那的摇摆也不能允许! 我自己的人哪,战争都快胜利了, 你为什么还一点也没有信息? 当然,我的信念并没有丧失, 我的心谁也不能夺去。 当我意识到这个隐隐的念头, 它也同时就像烟一样飞逝。 然而,生活是何等的严厉, 孩子的病又给了重重的打击。 一个人即使经过千锤百炼, 也不能放松一分钟的警惕。 忽然,有人轻轻地推开我的门, 进来一只手,递给我一封信。 啊,这正是医生的字迹, 不打开看看又怎能对得起人! 信上写着:“亲爱的同志,你好! 我已经带着医疗队来到了前线。 从此,我永远斩断我的可耻的思想, 抹去我最后见面时的无声的语言。 “愿你安心等待着,爱着孩子, 信守着你的最珍贵的信念。 如果我能在这儿帮助你, 那对我是巨大的幸福和喜欢……” 我把这张信纸叠起来撕了又撕, 小片的纸从我手上飘然落地。 我的远方的不知去处的人啊, 请相信你的忠贞的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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