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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诗词库 近现代诗 30年代 艾青诗选  ›  我的父亲 返回列表

    我的父亲

      一

    近来我常常梦见我的父亲──
    他的脸显得从未有过的“仁慈”,
    流露着对我的“宽恕”,
    他的话语也那么温和,
    好像他一切的苦心的用意,
    都为了要袒护他的儿子。

    去年春天他给我几次信,
    用哀恳的情感希望我回去,
    他要嘱咐我一些重要的话语,
    一些关于土地和财产的话语。
    但是我怫逆了他的愿望,
    并没有动身回到家乡。
    我害怕一个家庭交给我的责任,
    会毁坏我年轻的生命。

    五月石榴花开的一天,
    他含着失望离开人间。

      二

    我是他的第一个儿子,
    他生我时已二十一岁,
    正是满清最后的一年,
    在一个中学堂里念书。
    他显得温和而又忠厚,
    穿着长衫,留着辫子,
    胖胖的身体,红褐的肤色,
    眼睛圆大而前突,
    两耳贴在脸颊的后面。
    人们说这是“福相”,
    所以他要“安分守己”。

    满足着自己的“八字”,
    过着平凡而又庸碌的日子;
    抽抽水烟,喝喝黄酒,
    躺在竹床上看《聊斋志异》,
    讲女妖和狐狸的故事。
    他十六岁时,我的祖父就去世;
    我的祖母是一个童养媳,
    常常被我祖父的小老婆欺侮;
    我的伯父是一个鸦片烟鬼,
    主持着“花会”,玩弄妇女;
    但是他,我的父亲,
    却从“修身”与“格致”学习人生──
    做了他母亲的好儿子,
    他妻子的好丈夫。

    接受了梁启超的思想,
    知道“世界进步弥有止期”。
    成了“维新派”的信徒,
    在那穷僻的小村庄里,
    最初剪掉乌黑的辫子。

    《东方杂志》的读者,
    《申报》的定户,
    “万国储蓄会”的会员,
    堂前摆着自鸣钟,
    房里点着美孚灯。

    镇上有曾祖父遗下的店铺──
    京货,洋货,粮食,酒,“一应俱全”,
    它供给我们全家的衣料,
    日常用品和饮茶的点心,
    凭了摺子任意取一切什物。
    三十九个店员忙了三百六十天,
    到过年主人拿去全部的利润。

    村上又有几百亩田,
    几十个佃户围绕在他的身边。
    家里每年有四个雇农,
    一个婢女,一个老妈子,
    这一切告诉他的安闲。

    没有狂热!不敢冒险!
    依照自己的利益的趣味,
    要建立一个“新的家庭”,
    把女儿送进教会学校,
    督促儿子要念英文。

    用批颊和鞭打管束子女,
    他成了家庭里的暴君。
    节俭是他给我们的教条,
    顺从是他给我们的经典。
    再呢,要我们用功念书,
    密切地注意我们的分数。
    他知道知识是有用东西──
    一可以装点门面,
    二可以保卫财产。
    这些是他的贵宾:
    退伍的陆军少将,
    省会中学的国文教员,
    大学法律系和经济系的学生,
    和镇上的警佐,
    和县里的县长。

    经常翻阅世界地图,
    读气象学,观测星辰,
    从“天演论”知道猴子是人类的祖先;
    但是在祭祀的时候,
    却一样的假装虔诚。
    他心里很清楚:
    对于向他缴纳租税的人们,
    阎罗王的塑像,
    比达尔文的学说更有用处。

    无力地期待“进步”,
    漠然地迎接“革命”,
    他知道这是“潮流”,
    自己却回避冲激,
    站在遥远的地方观望……

    一九二六年
    国民革命军从南方出发
    经过我的故乡。
    那时我想去投考“黄埔”,
    但是他却沉默着,
    两眼混浊,没有回答。

    革命像暴风雨,来了又去了。
    无数年轻英勇的人们,
    都做了时代的奠祭品。
    在看尽恐怖与悲哀之后,
    我的心像失去布帆的船只
    在不安与迷茫的海洋里飘浮……

    地主们都希望儿子能发财,做官,
    他们要儿子念经济与法律。
    而我却用画笔蘸了颜色,
    去涂抹一张风景,
    和一个勤劳的农人。

    少年人的幻想和热情,
    常常鼓动我离开家庭。
    为了到一个远方和都市去,
    我曾用无数功利的话语,
    骗取我父亲的同情。

    一天晚上他从地板下面,
    取出了一千元鹰洋,
    两手抖索,脸色阴沉,
    一边数钱,一边叮咛:
    “你过几年就回来,
    千万不可乐而忘返!”

    而当我临走时,
    他送我到村边。
    我不敢用脑子去想一想
    他交给我和希望的重量。
    我的心只是催促着自己:
    “快些离开吧──
    这可怜的田野,
    这卑微的村庄,
    去孤独地飘泊,
    去自由地流浪!”

      三

    几年后,一个忧郁的影子
    回到那个衰老的村庄,
    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除了那些叛乱和书籍,
    和那些狂热的画幅,
    和一个殖民地人民的
    深刻和耻辱与仇恨。

    七月,我被关进了监狱
    八月,我被判决了徒刑;
    由于对他的儿子的绝望
    我的父亲曾一夜哭到天亮。

    在那些黑暗的年月,
    他不断地用温和的信,
    要我做弟妹们的“模范”,
    依从“家庭的愿望”,
    又用衰老的话语,缠绵的感情,
    和安排好了的幸福,
    来俘掳我的心。

    当我重新得到了自由,
    他热切的盼望我回去,
    他给我寄来了
    仅仅足够回家的路费。

    他向我重复人家的话语,
    (天知道他从那里得来!)
    说中国没有资产阶级,
    没有美国式的大企业,
    他说:“我对伙计们,
    从来也没有压迫,
    就是他们真的要革命,
    又会把我怎样?”
    于是,他摊开了帐篷,
    摊开了厚厚的租谷簿,
    眼睛很慈和地看着我微笑
    一边用手指拨着算盘
    一边用低微的声音
    督促我注意弟妹们的前途。

    但是,他终于激怒了──
    皱着眉头,牙齿咬着下唇,
    显出很痛心的样子,
    手指节猛击着桌子,
    他愤恨他儿子的淡漠的态度,
    ──把自己的家庭,
    当作旅行休息的客栈;
    用看秽物的眼光,
    看祖上的遗产。

    为了从废墟中救起自己,
    为了追求一个至善的理想,
    我又离开了我的村庄,
    即使我的脚踵淋着鲜血,
    我也不会停止前进……

    我的父亲已死了,
    他是犯了鼓胀病而死的;
    从此他再也不会怨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

    他是一个最平庸的人;
    因为胆怯而能安分守己,
    在最动荡的时代里,
    度过了最平静的一生,
    像无数的中国地主一样:
    中庸,保守,吝啬,自满,
    把那穷僻的小村庄,
    当作永世不变的王国。
    从他的祖先接受遗产,
    又把这遗产留给他的子孙,
    不曾减少,也不曾增加!
    就是这样──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可怜他的地方。

    如今我的父亲,
    已安静地躺在泥土里。
    在他出殡的时候,
    我没有为他举过魂幡,
    也没有为他穿过粗麻布的衣裳;
    我正带着嘶哑的歌声,
    奔走在解放战争的烟火里……

    母亲来信嘱咐我回去,
    要我为家庭处理善后。
    我不愿意埋葬我自己,
    残忍地违背了她的愿望。
    感激战争给我的鼓舞,
    我走上和家乡相反的方向──
    因为我,自从我知道了
    在这世界上有更好的理想,
    我要效忠的不是我自己的家,
    而是那属于万人的
    一个神圣的信仰。

      一九四一年八月

      〔此诗原载一九四二年八月延安出版的《谷雨》月刊一卷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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