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来我常常梦见我的父亲── 他的脸显得从未有过的“仁慈”, 流露着对我的“宽恕”, 他的话语也那么温和, 好像他一切的苦心的用意, 都为了要袒护他的儿子。 去年春天他给我几次信, 用哀恳的情感希望我回去, 他要嘱咐我一些重要的话语, 一些关于土地和财产的话语。 但是我怫逆了他的愿望, 并没有动身回到家乡。 我害怕一个家庭交给我的责任, 会毁坏我年轻的生命。 五月石榴花开的一天, 他含着失望离开人间。 二 我是他的第一个儿子, 他生我时已二十一岁, 正是满清最后的一年, 在一个中学堂里念书。 他显得温和而又忠厚, 穿着长衫,留着辫子, 胖胖的身体,红褐的肤色, 眼睛圆大而前突, 两耳贴在脸颊的后面。 人们说这是“福相”, 所以他要“安分守己”。 满足着自己的“八字”, 过着平凡而又庸碌的日子; 抽抽水烟,喝喝黄酒, 躺在竹床上看《聊斋志异》, 讲女妖和狐狸的故事。 他十六岁时,我的祖父就去世; 我的祖母是一个童养媳, 常常被我祖父的小老婆欺侮; 我的伯父是一个鸦片烟鬼, 主持着“花会”,玩弄妇女; 但是他,我的父亲, 却从“修身”与“格致”学习人生── 做了他母亲的好儿子, 他妻子的好丈夫。 接受了梁启超的思想, 知道“世界进步弥有止期”。 成了“维新派”的信徒, 在那穷僻的小村庄里, 最初剪掉乌黑的辫子。 《东方杂志》的读者, 《申报》的定户, “万国储蓄会”的会员, 堂前摆着自鸣钟, 房里点着美孚灯。 镇上有曾祖父遗下的店铺── 京货,洋货,粮食,酒,“一应俱全”, 它供给我们全家的衣料, 日常用品和饮茶的点心, 凭了摺子任意取一切什物。 三十九个店员忙了三百六十天, 到过年主人拿去全部的利润。 村上又有几百亩田, 几十个佃户围绕在他的身边。 家里每年有四个雇农, 一个婢女,一个老妈子, 这一切告诉他的安闲。 没有狂热!不敢冒险! 依照自己的利益的趣味, 要建立一个“新的家庭”, 把女儿送进教会学校, 督促儿子要念英文。 用批颊和鞭打管束子女, 他成了家庭里的暴君。 节俭是他给我们的教条, 顺从是他给我们的经典。 再呢,要我们用功念书, 密切地注意我们的分数。 他知道知识是有用东西── 一可以装点门面, 二可以保卫财产。 这些是他的贵宾: 退伍的陆军少将, 省会中学的国文教员, 大学法律系和经济系的学生, 和镇上的警佐, 和县里的县长。 经常翻阅世界地图, 读气象学,观测星辰, 从“天演论”知道猴子是人类的祖先; 但是在祭祀的时候, 却一样的假装虔诚。 他心里很清楚: 对于向他缴纳租税的人们, 阎罗王的塑像, 比达尔文的学说更有用处。 无力地期待“进步”, 漠然地迎接“革命”, 他知道这是“潮流”, 自己却回避冲激, 站在遥远的地方观望…… 一九二六年 国民革命军从南方出发 经过我的故乡。 那时我想去投考“黄埔”, 但是他却沉默着, 两眼混浊,没有回答。 革命像暴风雨,来了又去了。 无数年轻英勇的人们, 都做了时代的奠祭品。 在看尽恐怖与悲哀之后, 我的心像失去布帆的船只 在不安与迷茫的海洋里飘浮…… 地主们都希望儿子能发财,做官, 他们要儿子念经济与法律。 而我却用画笔蘸了颜色, 去涂抹一张风景, 和一个勤劳的农人。 少年人的幻想和热情, 常常鼓动我离开家庭。 为了到一个远方和都市去, 我曾用无数功利的话语, 骗取我父亲的同情。 一天晚上他从地板下面, 取出了一千元鹰洋, 两手抖索,脸色阴沉, 一边数钱,一边叮咛: “你过几年就回来, 千万不可乐而忘返!” 而当我临走时, 他送我到村边。 我不敢用脑子去想一想 他交给我和希望的重量。 我的心只是催促着自己: “快些离开吧── 这可怜的田野, 这卑微的村庄, 去孤独地飘泊, 去自由地流浪!” 三 几年后,一个忧郁的影子 回到那个衰老的村庄, 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除了那些叛乱和书籍, 和那些狂热的画幅, 和一个殖民地人民的 深刻和耻辱与仇恨。 七月,我被关进了监狱 八月,我被判决了徒刑; 由于对他的儿子的绝望 我的父亲曾一夜哭到天亮。 在那些黑暗的年月, 他不断地用温和的信, 要我做弟妹们的“模范”, 依从“家庭的愿望”, 又用衰老的话语,缠绵的感情, 和安排好了的幸福, 来俘掳我的心。 当我重新得到了自由, 他热切的盼望我回去, 他给我寄来了 仅仅足够回家的路费。 他向我重复人家的话语, (天知道他从那里得来!) 说中国没有资产阶级, 没有美国式的大企业, 他说:“我对伙计们, 从来也没有压迫, 就是他们真的要革命, 又会把我怎样?” 于是,他摊开了帐篷, 摊开了厚厚的租谷簿, 眼睛很慈和地看着我微笑 一边用手指拨着算盘 一边用低微的声音 督促我注意弟妹们的前途。 但是,他终于激怒了── 皱着眉头,牙齿咬着下唇, 显出很痛心的样子, 手指节猛击着桌子, 他愤恨他儿子的淡漠的态度, ──把自己的家庭, 当作旅行休息的客栈; 用看秽物的眼光, 看祖上的遗产。 为了从废墟中救起自己, 为了追求一个至善的理想, 我又离开了我的村庄, 即使我的脚踵淋着鲜血, 我也不会停止前进…… 我的父亲已死了, 他是犯了鼓胀病而死的; 从此他再也不会怨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 他是一个最平庸的人; 因为胆怯而能安分守己, 在最动荡的时代里, 度过了最平静的一生, 像无数的中国地主一样: 中庸,保守,吝啬,自满, 把那穷僻的小村庄, 当作永世不变的王国。 从他的祖先接受遗产, 又把这遗产留给他的子孙, 不曾减少,也不曾增加! 就是这样──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可怜他的地方。 如今我的父亲, 已安静地躺在泥土里。 在他出殡的时候, 我没有为他举过魂幡, 也没有为他穿过粗麻布的衣裳; 我正带着嘶哑的歌声, 奔走在解放战争的烟火里…… 母亲来信嘱咐我回去, 要我为家庭处理善后。 我不愿意埋葬我自己, 残忍地违背了她的愿望。 感激战争给我的鼓舞, 我走上和家乡相反的方向── 因为我,自从我知道了 在这世界上有更好的理想, 我要效忠的不是我自己的家, 而是那属于万人的 一个神圣的信仰。 一九四一年八月 〔此诗原载一九四二年八月延安出版的《谷雨》月刊一卷六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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