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渍起苦恼的黑泪, 在生活底纸上写满蝇头细字; 生活底纸可以撕成碎片, 记忆底笔迹永无磨灭之时。 啊!友谊底悲剧,希望的挽歌, 情热底战史,罪恶的供状── 啊!不堪卒读的文词哦! 是记忆底亲手笔,悲哀的旧文章! 请弃绝了我罢,拯救了我罢! 智慧哟!钩引记忆底奸细! 若求忘却那悲哀的文章, 除非要你赦脱了你我的关系! 如离群索居的孤雁,似含泪思乡的杜鹃,创作《记忆》时的闻一多,正被隔绝在亲情与友爱之外,飘泊在远离故园的冰冷的土地上。一切的豪华、荣盛,一切的曼舞轻歌,都带着那么多的异国情调,显得如此隔膜,如此冷漠。“天涯涕泪一身遥”,正是诗人此时最集中、最深切的感受。在孤独的环境中,诗人敏感的心灵必然会产生强烈的归属感,从记忆的花瓣中寻求生活的馨香和美丽。然而,对于天涯沦落的海外游子来说,记忆又是一把无形的刀剑,时时戳裂受伤的心灵。欢乐和美好都属于过去,悲哀和苦难直指今天。回忆之梦越是温馨瑰丽,醒来后的现实就愈是哀凉丑恶。巨大的心理反差折磨着诗人,使他既贪恋于记忆的美味,又惧怕于记忆后的更深切的苦恼。于是,在诗人心中,记忆成一枚苦涩的青果,既喷发着生命的液汁,又牵引着心灵的痛苦和酸楚。诗人恨记忆,又留恋记忆、寻求记忆,记忆是全诗的红线,更是诗人痛苦心灵的回应。“记忆渍起苦恼的黑泪,/在生活底纸上写满蝇头细字;/生活底纸可以撕成碎片,/记忆底笔迹永无磨灭之时。”第一节短短四行小诗,写尽了记忆的伤心和无奈。生活永远是一个缺憾的圆,走了许多路,却仿佛依旧在原地俳徊。如果没有记忆,生活也许仅仅是一张白纸,空虚、徒劳,但没有悲哀的明证。然而,记忆用“蝇头细字”书写悲苦忧患于其上,使平淡的生活凭添几分哀伤、沉重。无知是一种悲哀,但清醒却尤为痛苦,对于诗人来说,记忆是清醒的催化剂,它排斥了一切麻木和迷醉,引发诗人在没有超脱的现世苦难中品味孤独。 在第二节中,诗人以更宏大的诗心,跳出小我的局囿,站在富有历史感和哲理性的高度上,对“记忆”进行了一番反思和评价。“啊!友谊底悲剧,希望的挽歌,/情热底战史,罪恶的供状──/啊!不堪卒读的文词哦!/是记忆底亲手笔,悲哀的旧文章!”苦难的生活,只能产生苦难的记忆,悲凉的记忆只能造就悲凉的历史。 诗人清醒地看到,以往世纪的一切泪痕和血迹,都在凭靠着“记忆”来传递。没有记忆的人类是愚莽混沌的一群,但对于进入文明社会以来血战淋漓的历史来说,混沌又何尝不是一种荣幸。记忆打破了这种原始的平静,使人类陷入痛苦而清醒的茫茫无极的精神炼狱中。《记忆》传达了诗人此时的心境,更揭示了人在现实世界中生存的困惑。逝者如斯,犹使子在川上长叹,更何况逝者如此悲凉惨痛,而记忆又迫使人们一次次重新体味呢? 于是,在第三节中,诗人又回到对现实苦难的关注,以激烈的笔调直抒胸臆:“请弃绝了我罢,拯救了我罢!/智慧哟!钩引记忆底奸细!/若求忘却那悲哀的文章,/除非要你赦脱了你我的关系!”若要求得心湖的平静,除非筑起高高的情感堤坝,息绝记忆的微澜。中国文人常常处在现实与心灵的双重苦难中,为求得精神避难所,不得不以放弃过去,遗忘自我求得和解。这里,我不禁想起郑板桥的那句“难得糊涂”。也许,这也是在记忆的痛苦煎熬中挣扎的闻一多的心绪吧。 (阎延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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