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涯的绿茸茸的── 是青苔?是蔓草?是禾稼?是病眼发花?── 只在火车窗口象走马灯样旋着。 仿佛死在痛苦底海里泅泳── 他的披毛散发的脑袋 在禁哑无声的绿波上漂着── 是簇簇的杨树林钻出禾面。 绿杨遮着作工的──神圣的工作! 骍红的赤膊摇着枯涩的辘轳, 向地母哀求世界底一线命脉。 白杨守着休息的──无上的代价!── 孤零零的一座秃头的黄土堆, 拥着一个安闲,快乐,了无智识的灵魂, 长眠,美睡,禁止百梦底纷扰。 啊!神圣的工作!无上的代价! 《印象》仿佛是《二月庐》的姊妹篇,它以生动的画面和由衷的赞叹,对《二月庐》中提出的痛苦与焦灼的人生境遇问题作了正确的解答。它显现了诗人自我心灵的解脱,更表现了随之而来的诗作情感结构的开拓。 《印象》是诗人的行旅之作。这类天涯羁旅的歌吟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曾反复回响,形成了一个深沉凝重的基本母题。行旅者的歌大多是悲凉的,他们慨叹着人生不幸和韶光易逝,然而,深受“五四”新时代思想洗礼的闻一多,却跳出了这一类诗作怅惘、悲吟的传统模式,以一种崭新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感受,在读者面前展开了一重诗意人生的全新天地。 在悠悠茫茫的旅途中,寂寞缠绕着人的心灵,诗人在这凝固的氛围中必然感到莫名的压抑。于是,他把锐利的目光投向窗外,用敏感激越的诗心去体味外面的世界。“一望无涯的绿茸茸的──/是青苔?是蔓草?是禾稼?是病眼发花?──只在火车窗口象走马灯样旋着。”广褒无涯的绿色原野,透过小小的车窗,撞击了诗人静默的心灵,占据了他忧病中的双眼。“绿”,这无穷生命的象征,是那样丰富,那样饱满,以至诗人分不清绿的真正形体,只能见他们象“走马灯样”地闪过车窗。“走马灯”这一比喻不仅形象贴切,而且造成一种迷乱,勿促的氛围,暗合着诗人此时落寞惆怅的心境。接下来的四句,更将这种心境宣泄得淋漓尽致,那“簇簇的杨树林钻出禾面”“在禁哑无声的绿波上漂着──/”,“他的披毛散发的脑袋/”,“仿佛死在痛苦底海里泅泳──”奇异诡谲的比喻,使美丽广袤的绿色原野凭添了一种凄凉肃杀的情调,那生机勃勃、高大潇洒的杨树林,在忧愁的诗人眼中变成了痛苦之海里泅泳的死神的形象。和《二月庐》一诗中一样,诗人用一种特殊的人生感受去体悟世界,苦苦纠缠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矛盾关系,陷入了一种心灵的痛苦和焦灼中。在他看来,旺盛的生机背后总是隐含着无限的危机,一方面是生命力狂悍地喷发,而同时生命却又向死亡境界靠近了一步。青苔、蔓草、禾稼……,这绿色世界中一切生命的狂热的燃烧,在诗人眼中都是那样痛苦与徒劳。他象对待《二月庐》中那只“聪明的燕子”一样,用一种箴言式的比喻表达自己复杂的心境,希望与对方一起融入物我合一的境界。 然而,闻一多毕竟不是一个喜欢重复自我的平庸的诗人,他那颗火热的诗心,总是那样不甘沉沦和寂寞。“五四”时代精神在胸中点亮的明灯并未因人生苦短,现实冷漠而熄灭。在悲慨眼前所见的同时,他也在极力试图改变这阴冷、怪异的“印象”,极力寻觅着解救人生苦难的良方。终于;诗人眼前一亮,看到了一幅充满希望的圣境:“绿杨遮着作工的──神圣的工作!/骍红的赤膊摇着枯涩的辘轳,/向地母哀求世界底一线命脉。”劳动,这一人类作为智慧生物独有的行动,一下子打破了诗人凄凉静默的心境,劳动神圣──这一崭新的平等的时代进步思想,给了诗人战胜现实困境的精神原动力。在思想的催化下,诗人眼前的世界终于微笑了,生命的象征──“绿杨”、“红的赤膊”,重新显现出光辉和色彩。甚至当诗人触目于真正的死亡意象──坟墓时,他不仅能平心静气地接受,而且从中体悟出了生与死的永恒意义,那“安闲”、快乐,了无智识的灵魂,所以能在“秃头的黄土堆”中“长眠美睡”,只因为生前从事了“神圣的工作”,为了这个世界贡献了一份光热。生的无悔造成了死的平静和愉悦。在劳动和创造中,生与死达到了一种动态的平衡,生生不息,则创造不止。苦苦缠绕于作者的形而上学的生死哲学问题,至此迎刃而解。诗的意境骤然开阔,一种激昂奋进的诗情融汇在平实的词句中。虽然作者找到的仅仅是“劳动神圣”这一平凡稚拙的思想武器,但在“五四”退潮后的茫茫暗夜中,这首诗毕竟带来了一线澄澈的光明;同时,它也表现了诗人渴望走出象牙塔,面向现实世界的创作倾向。这种倾向在诗人后来的创作中得到了进一步显现。 (阎延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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