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人病了。 人敌不住秋了; 镇日拥着件大氅, 象只煨灶的猫, 蜷在摇椅上摇……摇……摇…… 想着祖国, 想着家庭, 想着母校, 想着故人, 想着不胜想,不堪想的胜境良朝。 春底荣华逝了, 夏底荣华逝了; 秋在对面嵌白框窗子的 金字塔似的木板房子檐下, 抱着香黄色的破头帕, 追想春夏已逝的荣华; 想的伤心时, 飒飒地洒下几点黄金泪。 啊!秋是追想底时期! 秋是堕泪底时期! 深切的故国情怀,悠悠的游子心绪,与霜风萧瑟,草木凋零的深秋景色融汇在一起,共同构筑了《秋深了》这首抒情诗中那凄凉悲怆的意境。 在中国传统美学中,秋是一个肃杀凄凉的意象,无论是宋玉的楚地悲歌,还是欧阳修的伤秋恨赋,也无论是萧萧落水,还是“江枫渔火”,秋以独特的悲凉气韵溶化了历代诗人纤细的心灵,引起千古之悠思,飞向那幽清浩渺的天宇.作为一个拥有内陆型文化的农业民族,中华民族对秋有着一种特殊的敏感。春那热情的升腾与愉悦固然可喜,但秋那冷静的睿智与成熟却更为含蕴、更为深沉。因而,秋成了中国诗人历来偏爱的对象,诗意常随秋色,愈深愈浓。 《秋深了》创作于闻一多赴美的第一个秋天,是鲜明的自然景象与深隽的思乡之情凝结的产物。刚刚告别故乡那温暖明丽的山水,投身于自由大世界那冷漠、纷乱的土地,一种深深的孤寂感、陌生感不能不油然升起,从而使诗人迫切产生一种回归母体文化,在文化传统中寻求心灵慰籍的渴望。于是,千百年来凝聚在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中的悲秋情绪,在年轻的诗人身上得到复生,并和诗人拳拳的赤子之心相融合,热烈真挚地表现出来。 也许思乡爱国之情过于浓厚,诗人下笔时似乎如梗在喉。他来不及象以往那样雕琢润饰,落一字而沉吟半响,而是纯以自然亲切的口语直抒胸臆,借通俗之笔墨,抒胸中之块垒。诗作虽然深挚不足,但质朴浑成,明白晓畅,给人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感。 诗人巧妙截取了深秋中一个生活片断,借平凡常见的独坐沉思,抒写出思乡怀国的深挚情绪,选材上即显示出化平淡为神奇的功力。在行文中,诗人更将绘画技巧融入文字,用清朗的素描手法,真切地描绘了一幅思乡游子憔悴、孤独的肖像画。“秋深了、人病了。/人敌不住秋了;/镇日拥着件大氅,象只煨灶的猫,/蜷在摇椅上摇……摇……摇……”寥寥数语不惟形象逼真地将一个海外游子孤寂苍凉的形象清晰地映现在读者面前,而且字里行间透出一股寒意。接着诗人将笔戳向主体心灵深处,掘出了冷漠表象背后那热烈深隽的赤子之情。只因诗人“想着祖国,想着家庭,想着母校,想着故人,”才有如此的彷徨,如此的落寞。表面形象的冷与内在情感的热交相辉映,托出一个具有立体感的主体形象,平淡的素描笔道注入了人的主观情感和生命力,立刻焕发出夺人眼目的光彩。 鲜明的抒情主体出现了,诗人又笔锋一转,借主体的目光透过轩窗,将幽冷的深秋景色与主体心境相契合,使诗的意境又掘进一步。在诗人眼中,秋是多情的,含泪的,“秋在对面嵌白框窗子的/金字塔似的木板房子檐下,/抱着香黄色的破头帕,/追想春夏已逝的荣华;/想的伤心时,/飒飒地洒下几点黄金泪。”自然景象经过主观情感的塑造,变成了诗人心中爱国思乡情怀的物象化象征,给人全新的印象和感受。终于,诗人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郁闷,不禁仰天长叹,“啊!秋是追想底时期!/秋是堕泪底时期!”此时,深秋与诗人已融为一体,已分不清“抱着香黄色的破头帕”是秋还是诗人,也不分清那“追想”着、“堕泪”了的是诗人还是秋。秋与诗人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达到了中国古典文学中被引为极境的物我合一的境界。 (阎延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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