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落魄的蜜蜂, 象个沿门托钵的病僧, 游到被秋雨踢倒了的 一堆烂纸似的鸡冠花上, 闻了一闻,马上飞走了。 啊!零落的悲哀哟! 是蜂底悲哀?是花底悲哀? 《废园》描绘了一幅荒凉败落的画面:残破不堪、杳无人迹的花园。生机焕发的春天早已逝去,阳光灿烂的夏季也已结束,这是冬天即将降临的一个时候,无情的秋雨扯天扯地地下着。一场秋雨一层凉,在秋风秋雨的扫荡下,万物萧条,饥馑的、仓皇的、“落魄”的蜜蜂无所依傍,昔日鲜艳的花朵而今也腐朽溃烂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废园”中发生的。“废”既是原因,又是结果。 整体的生存环境的恶化使弱小的个体生命失去了赖以存在的根基,“家园”的风暴足以摧毁一切,“沿街乞讨”的蜜蜂、饱受践踏的花木。诗人感慨万端:“零落底悲哀哟!” 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生存格局里,这样的悲剧可谓不乏先例。 人类进入文明时代必然伴随着自身群体意识、整体观念的加强,但是在这个时候,世界不同地区的民族却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思想意识,并由这样的思想意识而构建了各不相同的社会生活格局。西方民族的生存格局是以个体生命为基点、为轴心,家庭、集团、国家、民族等等这些较大的生存群落都必须适应个体 生命的需要,它们本身也仅仅是一幅框架,其实质性的内涵也是由个体生命加以填补、加以说明的。个体生命的兴衰存亡首先是个体生命自身竟争、奋斗的结果,群体生命的衰微也并不就意味着个体生命的“零落”。所以英国诗人拜伦在“故国沉沦”、“家园荒芜人烟稀”的时候照样“乘风破浪如箭”,“超过疾飞的兀鹰”(《恰尔德.哈洛德漫游记》第一卷第十三节)雪莱亦能在卡斯尔累当权的黑暗时期,在“阿尔比温死气沉沉的海岸”,向压迫者发出愤怒的诅咒(《写于卡斯尔累当权时期》)。 在中国传统社会里,人们的生存观念就不是这样,我们的生存模式是以群体生命(家庭集团、国家、民族)为基点、为轴心,个体生命是从属于群体生命的,它附着在群体生命中,服从群体生命的整体利益,在群体生命的发展运动中显示自己的存在。由于个体生命的生存价值完全要由群体生命的利益来衡定,它也最终失去了独立存在的可能性。这样,当群体生命走向衰落、走向毁灭,个体生命几乎是无从抗拒地成了悲剧性的殉葬品。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这类悲剧既是活生生的历史,又是沉甸甸的心理,历史与心理交互作用着。“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说的就是这类的“殉葬意识”。其中,尤其值注意的是,每当中国社会动荡不安、旧有的平衡发生倾斜、历史进入某种转折时期的时候,这样睹物伤情,哀世悼亡的“天涯飘零”之作就愈发的层出不穷。 从历史的理性目光来观照,“五四”标志着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开始,“五四”的社会动乱孕育着中国人民主、自由观念的诞生与个性意识的觉醒,这都与中国封建社会中的任何一次动荡有着质的不同。但是,我们也有必要体会到:历史的理性是一回事,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的个别感受又是一回事,特别是对闻一多这位敏于感受而富有传统文化修养的诗人。就社会的失衡、权威的消亡、精神的溃乱(在闻一多当时看来)等等方面而言,“五四”不也具有许多的历史特征么?特别是,诗人生活在美国这一发达的现代化国度里,在一个先进的工业文明的对照之下,中国这个古老的农业大国的衰败之象就愈发的触目惊心了。这不就是活脱脱的“废园”吗?诗人由祖国的衰弱而生“故国不堪回首”的哀叹,又由群体生命的萎缩而生飘零的悲泪,这都在“废园”这一想象性的意境中得到生动细致的表述,那“沿门托钵的病僧”式的蜜蜂,那任人践踏,自生自灭的花草,很容易让我们想起诗人那强烈的“海外孤客”的体验。“是蜂底悲哀?是花底悲哀?”而我认为,这既是蜂的悲哀,又是花的悲哀,但更是“废园”本身的悲哀,也是“废园”的“主人”的悲哀。一个“废”字背后,又隐隐地暗示着“人”的形象。“废园”之“废”当与“人”紧密地联系着:是家境的破败?家人的迁徙抑或子孙的疏懒?这是作为读者的我,从我的“期待视野”出发,提出的一点多余的问题吧! 在中国诗歌史上,“废园体验”下的人生认识和诗歌观念常常都是独特的。二十世纪的诗人闻一多也是这样,他继承了中国文人的“零落底悲哀”,但又没有陷入羸弱无力、怨天尤人的境地,转而展开了自己深沉的思索。到了四十年代,诗人提出:中国传统社会“就象一座房屋,盖得既不好,年代又久了,住得不舒服,修修补补是没有用处的,就只有小心地把房屋拆下,再重新按照新的设计图样来建筑”。(《妇女解放问题》)这大概就是他“变废为宝”的选择吧! (李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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