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希夷(约651—678 ?)字延之(一作庭芝), 汝州(今河南临汝)人。上元进士。善弹琵琶。其诗以歌行见长,多写闺情,辞意柔婉华丽,且多感伤情调。原有集,已失传。 公子行 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 马声回合青云外,人影动摇绿波里。 绿波荡漾玉为砂,青云离披锦作霞。 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 此日遨游邀美女,此时歌舞入娼家。 娼家美女郁金香,飞来飞去公子傍。 的的珠帘白日映,娥娥玉颜红粉妆。 花际徘徊双蛱蝶,池边顾步两鸳鸯。 倾国倾城汉武帝,为云为雨楚襄王。 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 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 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 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 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天津桥”在洛阳西南洛水上,是唐人春游最繁华的景点之一。刘希夷此诗从天津桥写起,因为天津桥下洛水是清澈的,春来尤其碧绿可爱。诗中“阳春水”的铸辞,引人入胜。与“天津桥下阳春水”对举的,是“天津桥上繁华子”,即纨绔公子—— 青春年少的人。以下略写马嘶入云以见兴致后,就巧妙地将春水与少年,揉合于倒影的描写:“人影动摇绿波里。” 意象飘逸,如镜花水月之虚幻。这种梦幻般的色彩,对诗中所写的快乐短暂的人生,起到点染之功。紧接写水中(或岸上)的砂,和倒映水中的云霞,以陪衬人影。词藻华丽,分别融合化用了“始镜底以如玉,终积岸而成沙”(谢灵运)的赋句和“(锦)文似云霞”(《拾遗记》)的文句,又以顶针的辞格衔接上文,意象、词采、声韵皆美。这段关于东都之春的描绘,最后落在宫门内外的碧树与春花。梁简文帝曾有诗道: “桃含可怜紫,柳发断肠青。”诗人以赞叹不绝于口的排比句式出之:“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伤心”、“断肠”的固然来自好景不长,以及与杨柳、桃李有关的其它联想。但诗人连呼可爱,又似乎是喜极之辞。或者,他此刻“已从美的暂促性中认识了玄学家所谓的‘永恒’—— 一个最缥缈,又最实在,令人惊喜,又令人震怖的存在。”(闻一多)这种富于柔情的彻悟和动人春色本身,都能撩起无限暇思。 春游意兴已足,公子将归何处;“此日遨游邀美女,此时歌舞入娼家。”诗人将人间的艳遇,安排在自然界的春意中,构思是巧妙的。效果是双重的。那“飞来飞去公子傍”的,是“郁金香”呢?还是“歌舞”呢?语义双关。满堂氛氲,舞姿妙曼,公子必已心醉目迷了。诗人这时用两句分别描绘华堂景物和美人的花容月貌,“ 的的(明亮)珠帘白日映,娥娥(美好)玉颜红粉妆。”(《古诗》“娥娥红粉妆。”)闲中著色,有助于表现歌筵的欢乐。“花际徘徊双蛱蝶,池边顾步两鸳鸯。”在这精巧的景色穿插中,蕴含着这样的构思:成双作对的昆虫水鸟,促使恋人迅速效仿。“蛱蝶”、“鸳鸯”为性欲蒙上了一层生物学的面纱。“倾国倾城”、“为云为雨”两句,更是直白地暗示着情欲的放纵了。这两个措辞直接出自汉武帝李夫人、楚王神女的故事传说,颇有狂俗的感觉,然而施诸娼家场合,又以其本色而可喜。这种颠狂,乃是都城诗里常有的内容,而闻一多对卢照邻诗的批评:“颠狂中有战慄,堕落中有灵性”,正可移用于此诗。 “古来容光人所羡”以下,诗人将笔墨集中在热恋双方的山盟海誓上,拓出了一番新的境界。前四句是公子声口,“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化用张衡《同声歌》。但“思为苑蒻席,在下蔽匡床;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本是女性口吻,到陶潜《闲情赋》“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等句,转为男性谦卑口吻,便是一个创造。此诗则既沿陶诗作男性口吻,又如张作只写两愿。“愿为明镜分娇面” 的构想尤妙不可言。不说“观”娇面,实则已包含化镜观面的献身之意,又兼有“分”享女方对美的自我陶醉之意,充分表达了爱的情愫。“与君相向转相亲” 六句是艺妓的答辞,总括起来八个字:永远相爱,同生共死。梁代王僧孺诗云:“妾意在寒松,君心若朝槿。”意在怨恨男方之恋情如木槿,朝花暮落,不象己心如松树耐寒持久。这首诗反用其意作“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末二句意思是在生愿结百年之好,死后也愿同化北邙飞尘。“百年—— 千秋—— 万古,”既有递进,更增加了誇饰的色彩。沈德潜评此节为“公子惑于声色而娼家以诳语答之。”(《唐诗别裁》) 如果与《长安古意》比较,《公子行》却别有一种倩丽风流,这首诗对仗工丽,上下蝉联。在对叠律的运用上,穷极变化,尤有特色。诗中使用最多的是叠首换尾的排比句式,一般用于段落的起结处及对话中(“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形成一种特殊的顿挫,又造成重复中求变化和一气贯注的韵调。此外,各种带有复叠的对仗句也逐步可见。此外还有顶针格(如第四、五句衔接)和前分后总格(“美女”、“娼家”分合的三句)的巧妙使用。这些都有助于全诗形成一种明珠走盘的音情,为这首春歌增添了不少风姿。 晚春 佳人眠洞房,回首见垂杨。 寒尽鸳鸯被,春生玳瑁床。 庭阴暮青霭,帘影散红芳。 寄语同心伴,迎春且薄妆。 《唐才子传》称刘希夷:“苦篇咏,特善闺帷之作。”这首《晚春》诗就是描写晚春一个闺中少妇的心理状态及其对在外远行的丈夫的思念之情。 “佳人眠洞房,回首见垂杨。”春天,鸟语花香,空气清新,而这位洞房中的佳人却难以成眠。“洞房”,即新房,暗示佳人为新婚少妇。如今却只有她一个独守空房,她因此孤寂难眠。这时,一片绿色映进了房里,她回头往外一看,只见杨柳枝叶扶疏,心头不禁一颤。就在去年这个杨柳依依的时候,自己折柳为丈夫送别。而今他在哪里呢?一种惆怅、思念之情不禁涌上心头。 “寒尽鸳鸯被,春生玳瑁床”。去年结婚用的绣有鸳鸯的被子,随着春天的来临消尽了寒意,抚摸上去那么柔软、温暖,用玳瑁装饰的华美的床上也生出温馨的气息。虽说闺帷寒尽春生,然而丈夫远行,不能欢聚。这鸳鸯被、玳瑁床徒然勾起她回忆的痛苦罢了。这两句,摹写佳人在室内的内心活动,以乐景写哀,用“鸳鸯被”、“玳瑁床”这些色彩鲜艳、浓丽的事物来反衬她的孤独、无聊。 屋内既已充满孤寂之苦,主人公于是将目光移至窗外,她看到的是:“庭阴暮青霭,帘影散红芳”,已近薄暮,昏暗的庭树荫下,青霭袅袅;窗帘摇动中,红花仿佛也要随风荡尽。春昼那么短促,转眼就近傍晚。岂止如此而已,现在是晚春,那艳丽的春花很快就随春天的结束衰谢了。这两句通过佳人眼中晚春景色的描绘,衬托了她对时光易逝、容颜易老的无可奈何之情。 “寄语同心伴,迎春且薄妆”。这末二句,佳人代丈夫设语,情见乎辞。“佳人”想到,自己的丈夫远行在外,孑然一身,谁是他的亲人?在这绿荫冉冉、明媚的春天里,他也一定在想念我,会说,“同心人儿,不要折磨自己了,还是淡妆迎春,多加珍视吧!”此处代丈夫立言,就将他们之间那种真挚深厚的感情显现了出来。 这首诗实写佳人虚写远行人,把他们之间真挚的思念之情叙述得委婉、含蓄。从佳人和征人两种角度遣词造语,用衬托和反衬的修辞手法,读来别具一种摇曳之美。中间两联词采华丽,但了无雕琢之痕。沈德潜说这首诗有“六朝风致,一语百媚”颇中肯。 代悲白头翁(一首)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代悲白头翁》又作《代白头吟》或《白头吟》。 “代”是“拟”的意思,《白头吟》是乐府旧题,属《相和歌·楚调曲》,古辞写一个女子向遗弃她的情人表示决绝。刘希夷这首诗虽然是拟古乐府,但构思精妙,开拓了全新的意境。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诗的开头两句,描绘洛阳城东暮春景色。洛阳是唐代的东都,十分繁华;繁华的都市盛开着艳丽的鲜花,满城春色,生气勃勃,令人心醉神往!然而时光易逝,此时的洛阳已是落花季节,桃李纷飞,不知飘向何处? 这两句是诗的起兴。下文表达的对大好春光、妙龄红颜的憧憬和留恋,对桃李花落、青春易逝的感伤和惋惜,都是由此生发开来的。 “洛阳女儿好颜色”以下十句,写年轻的洛阳女儿面对漫天飞舞的落花生出无限感慨。洛阳女儿所感伤的,实际上是由大自然的变化而联想到美的短暂和人的生命的有限。“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表现的是因为春光的流逝而感叹红颜易老、生命无常的心理。“松柏摧为薪”句,出自《古诗十九首·去者日以疏》:“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桑田变成海”, 指陆地变成海洋,典出《神仙传·麻姑》: “麻姑自说云,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这两句运用比喻,形象地表现世事变化很大。“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则揭示人生易逝、宇宙永恒的客观规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两句,以优美、流畅、工整的对句集中地表现青春易老世事无常的感叹,富于诗的意境,且具有哲理性,历来广为传诵。 “寄言全盛红颜子”以下十句,概括叙述白头翁一生的经历。白头老翁曾是一个美貌少年,从前他也常和公子王孙一起,在树下花前歌舞游乐。“光禄池台文锦绣”两句,以历史上权臣贵戚的豪华奢侈,表现白头翁曾经历过的一段富贵生活。然而,一旦生病衰老,就无人理睬,三春行乐只好让给别人了。这一段通过描写白头翁从红颜到老病、从游乐到孤苦的生活,不仅表示了诗人对青春红颜、清歌妙舞的眷恋、向往,对垂老白头翁的怜悯、同情,同时进一步抒发了对美的短暂和生命的有限的感慨,从而增强了诗歌的艺术感染力和哲理性。 结尾四句点明主旨,收束全诗。“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两句感叹美貌的少女转眼之间将化作白发的老妇,惋惜青春难驻。“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翡”两句,一切都如同过眼云烟,迅速消失了!往日繁华热闹的游乐场所,如今只有几只离群的鸟雀在清冷的暮蔼中发出几声凄苦的悲鸣。 鸟尚且如此,人何以堪!末句的最后一个“悲”字,是本诗的基调。 诗人在《代悲白头翁》中表现的感情虽然是悲伤的,但并不颓废,因为诗人在认真地思考着人生,眷恋和憧憬着生活中的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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